一
鸟兽蜷缩起来取暖,简陋的窝里睡眼朦胧;雪地下面的蛇早已冬眠,默默度过这漫长的寒冬;树洞里的松鼠藏起了一颗颗坚果,眨巴着眼睛瞪着漫天星光。
月光一如往常的千年,与雪相互映照,驱散了片片黑暗。
在这静谧的夜里,四野无甚行人,伴随着“噗噗”的踏雪声,雪上留下了两行痕迹,这是专属于雪的印记。但这印记转眼间就被风雪埋藏,就像从未出现在世间,过客一样消失。
“三郎,慢点吧,歇会儿。”女子脸色苍白,一身皮毛破损的白色裘衣,如同雪里走出的精灵,正在轻轻地用衣袖擦拭着男子脸上的汗。
“不累不累,仪妹你这么瘦弱,我哪里会累。”男子笑着道,同时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音里透露出安慰和紧张,很明显他在逞强。
“累了可得停下来歇歇脚,啊。”女子温柔的嗓音唤起了男子鼻腔对风霜的反应,他的鼻腔里似乎有些湿热的液体从泪腺留出。
“好,就让我多背你一会儿。”男子拍拍背上女子搭在勃子上的双手,感到一股超越风霜的冰凉,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男子托住女子腿弯顿了顿,尽量让女子紧贴后背,同时脚底加快了步伐,但背上的女子并无大的起伏。
或许是雪又大了起来,女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搂住男子脖颈的双臂也更紧了。
“仪妹。”男子唤了一声女子。
“嗯?怎么了,三郎?”
“仪妹你是不是冷啊?”男子声音里的关切像是满了,汩汩地流出。
“傻瓜,下雪天,又不是山里的狗熊,怎么会不冷。”
男子张开口想大声说话,一阵疾风袭过,被灌了满口风雪,只顾着咳个不停。
女子将脸微微前伸,手抚着男子的胸膛,不住地嗔道:“傻瓜,傻瓜。”
男子缓过来,无声地嘿嘿笑了。
女子又轻轻地贴住男子的肩膀,双眼微闭,微微咳了一声,但是男子没有听到。
男子脚底突然一滑,重重地坐在了地上,连累着女子也闷哼一声坐在了雪地之上,手里的油伞扎在了雪里,承接着白色的思恋。
“仪妹,仪妹!”男子踉跄了几步,赶紧起身转向女子,将女子扶起,“没事吧,仪妹!”
男子一路走来早已红润冰冷的脸上写满了关心,看得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颊上发烫红润起来。
女子拂去男子鬓边的雪,关切道:“三郎,你没事吧?”
男子拍拍女子身上的雪,漫道:“对不起,仪妹。对不起。没事,没事,都怪我太笨啦。”说罢,将伞捡起交到女子手上,又将女子背起,大步向前。
“三郎,我——”
“好了,休要再说,既已至此地,就去看看吧。”
女子“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男子明白女子没说出的话,她是想说“我想回去了”,好不容易把她劝出来,怎么能再回去?
跟去年相比,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家徒四壁,走马上任还是一纸空文,仪妹又…想到这,三郎摇了摇头,呼出的气一团团的像极了哀愁。
医馆的旗幡被雪覆盖,在风中凝滞不再飘动,正如三郎此时的心情,沉郁凝重。
医馆檐下的黄狗不住地吠,大概是叫得太凶,震落了屋檐上的积雪,砸了一狗头的白,呜咽了两声后,知趣地垂下尾巴自顾自地跑进屋了。
三郎推开医馆的木门,只见炉上温着一壶老酒,空气里围绕着醉醺醺的温暖,还有草药的香气。大夫坐在炉边,脸庞被炉火映得红通通的,嘴里的烟管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烟雾缭缭绕绕。桌上摆着一只残缺不全的猪头,一碟花生,酒盅歪倒。黄狗在桌下呆呆地望着猪头流口水摇尾巴,时不时舔舔嘴唇,吧嗒吧嗒地有如烟管响个不停。
“大夫——”三郎收起油伞,看到大夫那乜斜的双眼,却说不下去了,三郎转头看了看仪妹,仪妹冲他笑笑,点了点头。
大夫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三郎近前来,又指指药柜旁的纸笔,点了点头。
“可大夫——”三郎话未说完,大夫就将其推开,嘴里兀自说着些听不懂的话,大概是酒后的真言。
三郎取回纸笔,铺在大夫面前,大夫端起老酒往砚里倒了一些,研起墨来。三郎在旁看着,不知干些什么。仪妹坐在木凳上托着头,似有些晕。
大夫将笔交到三郎手里,“海桐皮三钱,藿香二钱,五灵脂一两二钱——”三郎闻言,抓紧在纸上写下来,楷体有筋有骨,流畅地游龙一般,“党参三钱,黄芪一钱,熟地黄一钱,铅丹一钱,冰片三钱,麝香一钱,玫瑰一支,大蒜一瓣,牛黄一两——”大夫说完便不再说话,呆望着炉火喃喃自语。
三郎道声谢,便在药柜上翻翻找找,哪里有一丝药材的影子?三郎想问一下大夫,一转身却看到大夫枕着他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三郎突然纳闷道:大夫的医术怎会如此之神了,连脉都不号一下?该不会是上一个病人的药方吧?
三郎近前道,“大夫——”话未说完,一股酒气先一步到来。
大夫尽力睁了睁眼,“炖一块儿,”大夫吧嗒吧嗒嘴,“不好吃。”
这…可如何是好?感情大夫这一通都是瞎说!怪不得医馆里药香那么浓郁,原来药材都炖着吃了!
“仪妹,你还好吗?”三郎关切道,“数里之外还有一家医馆,我马上背你去。”
仪妹的脸颊上血色逐渐褪去,三郎的脸色阴郁起来。他尽力镇定下来,把仪妹稳稳地背上,拿上油伞,踱步出门。
二
刚刚持续不久的暖意渐渐流走,寒风顺着衣衫的缝隙吹进来将未蒸发的汗水吹干,三郎的汗毛根根竖起,连牙床都在颤抖。
仪妹似乎是有些困了,耳边均匀的呼吸似乎说明了这一点。三郎不再说话,只管在雪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三郎直走到脚软腿乏,也未见医馆踪影,这更加重了腿脚的无力感。
“三郎,放我下来,我想走走。”三郎耳边传来仪妹轻微的呓语般的声音。
三郎将仪妹放下,手搀着仪妹不断地要其当心,雪上出现了另外的两行足迹。
“三郎,对不起,是我瞒了你太久。”如蚊振翅般细小的声音扩散到三郎耳中,又转而寂静下来。
三郎搂过那柔弱的肩膀,让仪妹的头靠在自己似乎更瘦弱的胸膛之上,轻轻抚摸着仪妹滚烫的额头。
“不怪你,仪妹。是我太无能了,离家奔波数月不仅未能添补家用,反而却疏忽了你。”
“不。”仪妹无力地抬起食指竖在三郎嘴唇上,“听我说。只要你记我在心上,我便很知足。”
话语像是酝酿了好久,一旦决堤就再也这拦不住。“如果不是我,令堂不会将你逐出家门,他们以你为傲,却以我这个媳妇为耻。希望之后…三郎可以回到家,那个原本应该有你的家,令堂年事已高,就别再跟他们置气了。
“三郎也不要再为我枉费钱财,我的病由来已久,自母亲去世幼子夭折之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这我是都知道的。”
“不不不,多加调理定能——”三郎还想说什么,却被仪妹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仪妹嘴角出现了血迹,脸颊上出现不正常的绯红。
“仪妹,你——”豆大的汗珠突然从三郎额头上滑落,在风中摇曳降温,落在雪上灼烧出一个明丽的小洞。
又一次将手指竖在三郎的嘴唇之上,仪妹的眼里带了泪光。“我,多想再陪三郎在这世上走走啊,可是我却没那么幸运。我这一生坎坷,几度颠簸流离才能够遇见你。有你这么个知己,陪我度过十余年虽不荣华富贵但是简单平淡的生活,已经够了,我很知足。
“我希望遇见我你能比我更开心,也希望以后还有人能令你开心,也希望有人赏识你的才气,不要在陋巷破屋里折杀湮没了你的风华,咳咳——”
仪妹的身体像是在漏气,渐渐地变得柔弱无骨,没有丝毫力气支持她继续站着。三郎就地坐下,紧紧地抱住仪妹,嗓子里呜咽着说不出半句话,眼里的泪死活不让流下。
仪妹笑了,笑得很傻很快乐。
三郎也笑了,眼睛一眯,泪水再也掩不住了,分不出是笑还是哭。
仪妹伸出手,想要擦去三郎脸上的泪,眼前三郎的脸却模糊了,闪烁着越来越远,仪妹突然大叫一声:“三郎!”
仪妹的手在风中滑落了,指尖蹭到三郎的脸,接着又摸到了三郎的思念,迟缓而钝重。“噗”的一声,再也不会抬起了。
三郎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眼眶撕裂,鲜血一滴滴地渗出,泪像是干了,只有血聚在一块在脸上蜿蜒着,盘旋着,黏滞着,久久不落。
“仪妹!仪妹!仪妹!”三郎的声音在减弱,越来越弱,仪妹再也听不到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可又像是遇到了阻力,仪妹的眼睛闭到一半停止了,是要再看这尘世一眼,还是再看这俗人一眼?
减弱,越来越弱。
三郎也听不到自己的嘶吼了,只是感到嘴里的甜腥气息越来越浓了,三郎失去了嗓音,开始无声地抽泣着,雪花融成了雨滴,肆意冲撞着血痂,将一副死板呆滞的脸庞刻录下来。
咔嚓!空气中好像有什么碎裂了,透明而清脆。
三
黎明前最黑暗最冷的时刻到来了。
月光被隐藏,雪停了。一切都开始凝固。
泪痕雨痕血痕混杂在了一起,凝固成了血一样的冰。
或许是坐得累了,三郎站起身来,雪花窸窣地被抖落。三郎紧接着又跪下,拂去仪妹身上残留的雪花。
仪妹还在看着我,她是不是没有…三郎手指轻轻地触碰着仪妹的脸颊,那里明明有个酒窝的啊,现在怎么这么——凉!仪妹,你是不是冷啊?
三郎脱下身上的裘衣,披在仪妹身上,自己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单衣。他悄悄地把仪妹眼睛闭上,似乎这样仪妹就更漂亮了。什么?仪妹你想回家啦,我马上送你回去。
尽管脸上毫无表情,三郎眼睛里却传出阵阵喜悦。于是他抱起仪妹,就想抱木头一样。仪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发髻散乱,青丝轻轻缠绕在三郎的黑发上。
就这么抱着仪妹往回走,三郎喃喃自语,絮叨着如尘往事,唠唠叨叨烦烦索索地,就这么往回走。
又经过了那家已不成医馆的医馆,又见到了那个不成大夫的大夫,酒气伴着药香飘散,大夫昏然入睡。黄狗跳上桌面,贪婪地撕咬着那个不成猪头的猪头。
大概是累了,手臂酸胀了,三郎停了下来。黄狗突然夺门而出,奔着三郎狂吠,或许是贪婪被揭示,暴虐便接踵而至。
三郎瞥了一眼木门,大步地从黄狗身上踏过,黄狗嗷呜一声,大张其口咬向三郎裤脚。三郎浑然不觉,腿脚上带着一只黄狗,也依旧前进。也许是不如猪头味道好,黄狗放松了撕咬,黑色的血水从裤脚流出,染红了白雪,祭奠了大地。
黄狗跟在三郎身后,呜呜地叫着,大概是防备这么个怪物抢食。眼见三郎就要踏进屋里,黄狗欲再次扑咬。突然三郎一个趔趄,踢倒了门边的斧子。三郎只觉叮当一声,捡起了斧子。黄狗见状,一阵低吠,却不敢冒昧上前,只能作势观察。
三郎提着斧子进了门,过不多久,屋内发出了一阵阵“铛铛”巨响。黄狗为巨响所震,夹着尾巴后退了几步,一阵犹豫后为了食物扑了上去。
四
朝阳像是突然跳出来一样,开始烘烤着大地。积雪慢慢消融,屋檐上开始滴答有声,鸟雀甩着头叽叽喳喳,雪水渗透进了干燥的大地,把坚硬的地表硬生生地变成了泥潭。
人们涌出来晒太阳,皮肤上渐渐有了暖意。各种家长里短开始蔓延,气温升得很快。
这时一群孩子穿着破衣烂衫跑着叫着拥上前来,他们兴奋地手舞足蹈,有些甚至在未化的雪地上打滚。
紧跟着他们走过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男子衣裳沾满了泥水,头发散乱,脸上还在滴答着血水。男子双手分别搭在瘦弱的双肩上两根粗壮的绳子上,显得那么突兀,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副老旧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纤尘不染的女子,女子身上似有光辉浮现,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女子的脸上泪痕斑斑。门板下面压着一条血肉模糊的黄狗,黄狗闭着眼睛,嘴里死死咬着半个猪头,猪头上有只钩子,钩子的另一头挂着一张写着“医”字的旌旗。
这极其罕见的一张恐怖画令孩子们胆战心惊又万分着迷,他们疯狂地迷恋着这一切,把它当成上天的眷恋。
男子面无表情,拖拉着门板一顿一顿地前进,门板划过坚硬无雪的地面上发出“哧啦”的声音,划过雪水交融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划过雪地发出“哧哧”的声音,划过人群发出“嘶嘶”倒吸冷气的声音,划过小孩子发出“哈哈”“哇哇”的声音,这一切,是一幕悲剧的轰鸣,是一曲哀乐的前奏。
人越围越多,密密麻麻的,然而谁都不敢阻挡男子的路,每当男子走到近前,人群便自动往两边散开,为男子让出一条足够通过的道路。
男子木然地前进,路人似乎并未出现在他的眼里,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着些什么,但是没有人听的到。
这时,从乌央乌央的人群中挤出两个阴影来,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岁上下的样子,衣着十分华丽,一身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珠玉宝石一应俱全。
女人见到男子便哇地一声跪倒在地,全然不顾及形象,哭喊了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三郎,你这是怎么了啊!你让为娘这后半生如何过下去啊!”男子依旧漠然,“我就说不让这狐狸精进家门吧,啊,你这老不死的跟我对着干干嘛?啊?我苦命的三郎啊……”
父亲站在母亲身边,也不加以制止,就那样站着。
三郎看着父母,他们的容颜慢慢地在脑海里显现,母亲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的衰老出现在了脑海里,父亲脸上像树根一样、像沟壑一样斑斑驳驳的皱纹也出现在了脑海里,三郎闭住了嘴。
“都是这丧门星,死了吧,终于离开我家三郎了,死了还不放过我家三郎,荷呦呦呦~”女人连哭带说,如同天雷降世,震得围观群众哑口无言不敢妄加评论。
三郎突然跪在了母亲面前,脸上淡淡的血痂显现出坚毅,表情依旧木然,不带一丝情感。
三郎慢慢地向着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磕起了头,咚!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沉重。
父亲的脸上出现了惊讶,母亲停止了哭喊,四周喧嚣躁动的空气平复了下来,鸟兽也不再发出些许动静。
传到耳膜里的只有三郎头与地面撞击的,咚咚声。
“三郎啊,三郎,快停下来。”母亲又一次哭喊起来,“停下来啊,三郎!”
母亲心上像被刀子狠狠地扎,一下一下细数着疼痛。父亲像座雕塑,脚跟大地粘连在一起,尽管脸上表情关切,却无动于衷。
三郎额头上血肉撕裂,开始流血。每一次的叩头,都把泥土混杂着血迹抛洒出很远,人们又后退了几步躲开溅落的血滴。
咚!三郎抬起头,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人影全都被鲜血染了色;咚!脸上像是有蚂蚁在啃咬,有蜗牛在爬行,又疼又痒。
又是“咚”的一声,三郎用头抵着大地,像头野牛般粗重地喘着气,吹得带有血迹的黄土纷纷飘扬。
血流滋润着大地,慢慢地渗透,黑暗的大地深处盛开着一朵鲜血造就的毫无色彩的野花。
三郎勉强地撑起沉重的身躯,还想继续磕下去。母亲老泪纵横,禁不住真情流露,“你走!走!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走!”母亲声嘶力竭,强横的气势随着咆哮声渐渐熄灭,剩下的只有无奈和伤心。
三郎艰难地直起身来,身体摇摇晃晃,面前的世界随风摆动。他擦抹了一把血,拉起门板,一步一步地离开。
五
三郎拖着门板来到自家门口,费尽力气想把门板拖进去,导致仪妹的身体几次要从门板上滑落。三郎定了定神,横抱起仪妹进了家门,新婚的场景蓦地在眼前重温。
那时新娘子嫁进来,父亲母亲高兴地不得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纸贴得满街都是,恨不得要让全天下知道三郎娶了个漂亮媳妇儿。那天,俗称良辰吉日,锣鼓齐鸣,万响鞭炮噼噼啪啪地炸裂,火药爆发出滚滚青烟,三郎从高头大马上跃下,步履矫健,掀起花轿,横抱起新娘跨进了父母准备的那座由两头高兴的石狮子镇守的大家……
三郎无声地笑了,他把仪妹放在了床上,猛地把红色的床单抽下,仪妹被床单所挟,在床上翻了个身。三郎猛地窜到仪妹面前,嘶喊道:“仪妹,我就知道你没…”
紧接着三郎就失望了。
不,你死了。
头痛欲裂。鲜血暴露在空气中,逐渐变黑变硬,流到脖子里的血还是黏稠,却在渐渐降温,直到粘结在衣服上,成为永恒的纪念。
三郎把床单浸到冷水里,用湿床单擦干了脸上的血,脑子清醒了,头也不再发懵。
回到床前,似乎穿越了时间。三郎又看到了仪妹大红盖头下害羞的脸,似乎又听到了床下侄子们的窃笑。三郎双臂发抖,颤巍巍地掀起仪妹的盖头。
“我美吗?”
“我美吗?嗷嗷嗷,我美不美啊,问你呢,老叔!”床下孩子们一窝蜂的涌出,三郎挨个地发糖发红包,嘴里不断地说;“美,当然美……”
三郎又笑了,因为笑得太厉害又挣破了伤疤,血顺着鼻梁流了下来。
……
“滚,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媳妇,能滚多远滚多远。”母亲冷冷地喝道。
“母亲,断不是这样…”三郎看到了自己懦弱的那张脸。
“三郎,让我走吧,别惹翁姑生气…”仪妹委屈的声音空灵地出现在耳边,三郎环顾四周,只看到那真正淡然了的脸。
“你要是不要生你养你的父母,就跟她走,从此,再不要踏进此门一步!”母亲暴怒的脸,父亲对什么都淡然的脸,丫鬟们泪眼朦胧的脸,弟弟那张高傲阴冷的脸…一张张脸在眼前重现,三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走!”
……
“这里能算个家吗?”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耳边缭绕,三郎猛地锤了几下头,又一次撕裂了血痂,三郎抱着头,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当然了,只要你在我身边。”那双眼还闪耀着光芒,那歪着头撒娇的姑娘还在眼前,那不施脂粉的淡淡香气还似有若无,鬓边的茉莉花淡洁素雅散发的香气还在鼻尖逗留,那温柔的话语还在耳边缠绵。
“看啊,三郎,是萤火虫——别,别抓它。”
“三郎,别急,梅花香自苦寒来。”
“三郎,我当了一支簪子,嘿嘿,来吃包子。”
“三郎,别老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嘛!”
“三郎——”
……
三郎抚摸着仪妹冰冷的脸,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泪如泉涌,握着仪妹冰冷的手哭倒在床边。
六
“仪妹!”三郎蹦了起来,“你在哪啊?”
“仪妹…”三郎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手心也有了冰凉的触感,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若你只是走丢了,多好。
三郎翻箱倒柜地去找蜡烛,却只翻出了结婚时的喜烛。
你还留着呢,仪妹。
三郎用火镰点上蜡烛,仪妹就又出现在了眼前,仪妹的脸上满布着烛光,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三郎就这么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发现了仪妹脸上的一滴血。
三郎很小心地擦去溅在仪妹脸颊上的血,宛如在雕刻和氏璧,仪妹还是那样,像是雪中走出的精灵,只是脸颊上再也不会浮现酒窝了。
三郎稳坐在床头像是在守夜。过了一会儿,或许是累了,三郎躺在了仪妹身边。像往常一样,三郎不断地絮叨着,只是少了反驳和调笑的声音,还有身边的温暖。
感到眼里的泪又在放肆,三郎闭上了眼睛,不断地说不断地说直到自己无意识地睡着。
第二天,天微微亮也微微凉的时候,三郎起床了。因为和着衣入睡未盖棉被的缘故,或者是对头部持续的刺激,似乎有些着凉了,三郎头昏沉沉的,但他心里却有了想要做的事情。
有了想要做的事,三郎的精神状态似乎好多了。
他奔到厨房,勉强地生火烧水,抓了把面条扔到锅里。有面条吃就不错了,三郎心里想,仪妹可是都不吃饭啦。
等到吃完面条,三郎提起斧子背上背篓想要出去砍柴捡柴,一切好像都恢复了最简单的最原来的样子。
三郎出门之前来到了窗前,轻轻地吻了仪妹的额头,“我出去一下,乖乖的在这等我。”
三郎吹熄了残留着绿豆大小火焰的蜡烛,出门了。
山上又开始下雪,树枝上光秃秃的,三郎不断地寻找死树挥动手里的斧子,斧声震出了雪里潜藏的野兔,三郎悄悄地放下背篓,蹑手蹑脚的挪动身体。瞄准!三郎对着野兔扔出了手里的斧子。没有命中,斧子深深地埋在了雪里,野兔这才像是明白了什么,开始没命地奔逃,三郎跑过去捡起斧子,一甩手又投了出去,野兔急速转身,斧子“当”一声陷进了树干之中。
又是“当”的一声,野兔撞在了另一树干之上,晕死过去。
三郎提起兔子扔进背篓,拔出斧子,像是想起来什么,抓着兔耳朵走到初次看到兔子的地方。顺着洞口翻翻找找,三郎找到了一窝小兔子,小兔子们浑身粉红色的皮肤,微布些白色的绒毛,挤在一块哆哆嗦嗦。
有一只小兔子突然不动了,三郎把它提溜出来,发现这只兔子再也不会动了。
三郎把母兔子扔进窝里,半是对兔子半是对自己说,“连个孩子都管不了,你怎么当娘的?孩子没了你能保证再生的出来?没准你的公婆也会说你是个不详的母兔子!”
三郎把窝埋好,又接着砍起了柴。
三郎很快地捡到了一背篓的柴,又尽量用干草塞满了空隙。额头上冒出热气,脸上冰和热交错,痒痒的。三郎打了个喷嚏。
眼见雪势越来越大,三郎快速地奔下山去,一路跌跌撞撞,荆棘划伤了手面,甚至几次在山路上打滚,但三郎看起来却有些高兴。
三郎来到了街上闲逛着,由于风雪和饥饿,路边没有小摊,街上没有行人。人们都躲在家里,围着火炉休养生息,富贵些的人家自是不提,大冬天里没有风雪也是待在家里休养生息,偶尔外出赏个雪则是奇中之奇。
三郎肚中饥饿,想来一天一夜也只是只吃了些残留的面条。三郎突然计上心来,小跑着回了破旧的家,花了很长的时间把背篓里的柴草卸下,在家里简单布置了一下。
七
夜色悄然而至,大雪依旧纷飞不止。雪吸收了和暖的光线,在静谧的夜里照亮着四方的路。
三郎悄悄来到原来的大宅,从前门踱到后门口,果不其然,门上挂着把雕花大锁,这正合三郎心意。门上挂着锁就意味着后门里没有上门闩,三郎暗自窃喜。
三郎掏出自己的钥匙,轻轻地开了锁,闪身进入。
直奔厨房。三郎闻到了久违的香气,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带来的包袱,一股脑地把能吃的倒进去,然后背在背上,像个罗锅一样。但是三郎一口都没吃。
三郎躲着间或来往的丫鬟小厮——他们无柴米之忧脸上神情惫懒——匆匆忙忙进入了父亲的藏酒阁。
美其名曰藏酒阁,其实不过是个噱头,一个不喝酒的人要什么藏酒阁!
三郎发现了一坛地瓜酿造的烈酒,用网兜起来提在手上;又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便将那坛十余年的女儿红一块顺走。
走出酒阁,面前突然出现了父母的身影,三郎不禁囧然,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郎,回来吧。”母亲柔声宽慰道,眼里似乎又要流下泪来。母亲温暖的貂皮令三郎一阵哆嗦,三郎不再看向母亲。父亲的脸变红了,越来越红。
终于,三郎听到一声暴喝:“孽子!”
父亲的胡须似乎一瞬间全都花白了,目露凶光,手指抖动不止,嘴唇颤动:“想我衣冠之家,怎会出你这种——你这种不孝不尊无法无天的畜生!你,你——”
父亲气息不畅,脸被憋得通红,指着三郎的手指上下舞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绿得吓人。
三郎不再理会,悄声说道:“借过!”便转身出了院落,仍自后门出去。
“逆子!”身后传来父亲的恨声。
三郎盯着地面只顾走,不提防前方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三郎想要从其旁边经过,那人紧跟着又拦住了。
“看呐,莫不是我那三哥?”三郎抬头看去,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大哥二哥前些年不顾父亲反对离家出走战死沙场,家里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这个弟弟。
“三哥,你现在,可是人不人鬼不鬼啦!我看你不如去要饭吧,肯定比那些叫花子要的多啊,哈哈哈——”
三郎明白了四弟的讥讽,讪讪地笑笑,猛地推开他,冒着雪走了。
四弟一个趔趄,倒是有些像老爹,大骂了一声:“混蛋!”
雪在三郎头上积了又化,化了又积,成了一整块坚硬的冰。
“三郎!”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叫住了三郎,三郎抬起深陷的双眼一看,是…是谁?
“大哥!”三郎眼里发出了光,“你不是早已…”
“唉,说来话长,可否家中一叙?”
“家?哪里还有什么家?”三郎长叹一声,重逢的喜悦被冲淡,拉着大哥往家里走。
大哥也不说话,他都知道了?三郎心里纳闷。
“三郎,这是去哪?咱们不是该回家吗?”大哥说着便欲回头。
三郎也不答话,拉着大哥到了自己的家中,大哥脸色瞬间难看了。
三郎搬过凳子,与大哥坐在仪妹面前,三郎捧起一坛酒奉与大哥,大哥不知所措。
三郎的手就停滞在那里,久久才放下。
大哥捏起一封符咒,念念有声,随即贴在眼睛上。符咒渐渐融化,继而无影无踪,大哥的眼睛变绿了。
大哥屏息凝神,一瞬间就仿佛看穿了三郎的内心。三郎只觉得内心失去了什么,有些昏昏欲睡。
三郎眼前开始模糊,他使劲瞪大了双眼,然而没有什么用。突然一声长啸传来,震动了天地,那声音来自大哥。大哥眼里流下泪水,如同瀑布一般转瞬间打湿了地面。
狂风呼啸,大哥推门自去,就在三郎眼前幻化成了碎片。
三郎只觉一切都是那么迷离,都是那么诡异和不真实。
他决定给出真实。
八
通向活的路上一片崎岖、坎坷艰难,通向死的路上却是平坦光滑、令人迷醉,倒是真实。
三郎抬出一张桌子,摆在院落正中,把从父母家里偷来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放置好,摆上两双筷子两只酒盅。研墨提笔,在桌前纸张上写下一行字。
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胸腔里躁动着炽热。又是一口烈酒入喉,世界开始美好起来。
三郎把酒浇在仪妹身上,从脚开始一直浇,到了下巴却浇不下去了。仪妹的脸像花一样,终究也枯萎了。三郎闭上眼,狠狠心浇了上去。
三郎翻箱倒柜找出了以往的旧衣裳,堆在仪妹脚边,衣箱橱柜也堆放整齐。
还有半坛女儿红,三郎踉跄着全倒在了堆在床底的柴草之上。三郎点起蜡烛,躺在仪妹身边,侧身看着仪妹,就像以往一样,可是却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
往事的一幕幕开始浮上心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或许就是从那时种下了情根。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又或许是从那时起,镌刻下誓言。
三郎不哭了,三郎笑了起来,他看到仪妹也对着他笑,他又看到了仪妹笑起来脸上的酒窝。
三郎释然了,再也不累了,他把蜡烛小心地拿起,点燃了床下的柴草。
火焰“嘭”地腾起,干柴的爆裂声越来越大,三郎由衷地感觉温暖。火由柴草蔓延到床板之上,衣裳开始烧灼,空气开始发烫。仪妹的脚底出现了火花,继而全身沐浴在了火光里,成了一朵遗世的火莲。
三郎抱住了那朵火莲,任由火蛇在身上噬咬,但是再也不要放开手。
风吹开了门,火势更猛烈,三郎早已失去了知觉,像是做梦一样。火焰腾空而起,房梁也燃烧起来,整栋房屋开始燥热。
雪越下越大,落在火上哧哧作响,蒸汽弥漫。
房梁终于倒塌了,院落里散漫的柴草也烧起来了,桌上的肉散发出焦香,吸引着人们的嗅觉。
在素白的世界里,有朵火莲在炽烈地燃烧,它燃尽了热血,浸染了悲哀,嘶哑着喉咙破灭成一瞬的幻想,剩下的只是焦黑的血迹,留不下任何踪影。
九
风雪过后,天空又晴朗了,一阵俏皮的微风吹过,黑色的灰烬里飘出一张宣纸,上面写着什么?
嘭!
经历了一夜的喧嚣一夜的降温,纸张却又复燃了。
它在空气里盘旋,上升,坠落,字迹一点点的模糊,化作一缕缕烟尘,成为飞灰。
十
一天,家里的小厮在厅堂之上洒扫,一张赤色符纸飘然而过,遮住了小厮的双眼。
小厮摘下之后打眼一看,密密麻麻的符文令小厮眼花缭乱,如堕雾中。
突然,一阵过堂风吹过,房梁上传来布匹抖动的呼啦声。
小厮抬头一看,不禁愕然。
——一具骷髅身着道袍,坐在房梁之上,骷髅双手紧紧握着,像是握着一支铁矛,身上的符纸不断飘落。
后来,小厮老了。但他总是说,这辈子看见过的最荒唐的事莫过于骷髅流眼泪——那是一个久征沙场的骷髅在流下青碧色的泪珠,颗颗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