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俊俏儿郎没见过,偏偏对着孟砚犯起了花痴。
谁知他转头便要与公主成婚,还得我为他们置办嫁娶物件。
(一)
我叫甄钰。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在边关的第几年了,自那年扬州城乱,我便随阿公北上定居在了冀州。
到冀州后的第二年,我从阿公手中接过商队,此后他老人家成日里遛鸟种花,不再操心商队琐事,时不时敲点核桃嘱咐我要多补脑,经商没有个好脑子可不行。
我翻个白眼,老财迷,还不是怕我亏了他的老本儿。
说来我也是不负他老人家所望,前两年,新帝刚即位,北方边境太平安定,我便趁机将经商路线延伸到整个北地边陲,横跨了幽州、并州、凉州等与北狄交界的州府,甚至在关外做起了胡人生意,办起了北方最大的商号——林氏商号。
阿公姓林,商号便冠以林家姓氏。
在北方,提起林氏商号,谁不竖起一根大拇指啊。
可阿公向来是个急性子,连走的时候都是急匆匆的,郎中说阿公是个好福气的,八十多岁寿终正寝。
阿公的后事是我亲自料理的,前来吊唁的宾客无数,多是阿公的好友旧识,可我却连人都未认全。
父亲和母亲到的那日正是阿公出殡,阿公膝下无子,俗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父亲便代为长子摔了瓦盆。
父亲劝我料理好这边的事情,便随他一起归京去,虽说姑娘家年纪大了难说人家,但父亲现已官复原职,任七品翰林院编修,想来也定能给我找到好的归宿。
二十多岁的年华做什么不好,跑商队赚银子也是又快又多,非要成婚?只是此话我断不敢在父亲面前提,他老人家非要之乎者也的啰嗦死我不可。
思来想去,最终我以替阿公守孝为由回绝了父亲。
年关将至,正是边关贸易繁荣之时,商号将遣出一支队伍前往幽州北方城池——赤城。
可谁知商队刚进入幽州地界,便遭遇暴雪封城,不得已,在客栈歇了两日,待重新整装出发时,外面早已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来路。
大寒小寒,冷成冰团。古人诚不欺我!
正值三九天,白晃晃的日光也就照个亮,毫无一丝暖意。
我不停地搓着手哈气,即便裹着厚厚的麂皮绒面袄衣,外头罩着狐皮里的斗篷,也遭不住这冷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瞧着不对啊,怕是迷路了。」一个小个子身着褐色商号制袍,脚步一深一浅地从前面坡上跑下来,口鼻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跑热了,双颊泛红,头上扣着一顶大大的灰色毛毡帽,隐隐露出两鬓枯黄的毛发。
他叫符七,是从扬州跟过来的老人了,据说是当年城乱时断了腿,已无法完全恢复,如今走路还是一颠一跛的。
天边幕霭沉沉,浓墨般的青云密密遮住了日光的窥探,今夜怕是少不了风雪交加的,且不说迷路的事,若不赶紧找到落脚处,夜里要难捱了。
我招呼着符七他们原路返回,谁说我记性不好,偏偏只我记得方才路过一个驿站,虽说只是远远瞥过一眼。
北方边境乃是兵家要地,这附近的驿站向来只供往来办事的官差使用,若是运气好碰上好说话的驿长大人,也是能通融一番的。
正思虑间,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身穿黑甲头戴红樱盔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从后头呼啸而来,马蹄扬起的雪水混着泥泞四处飞溅,看着身上新做的狐皮里斗篷被糟溅得满是泥点,我肉疼的很,正嘀咕哪个不长眼的,那士兵衣襟上的「赵」字却让我心头一震,是官家的亲兵——赵家军。
这是个惹不起的,我张了张嘴,一个字没骂出,倒是狠狠地吸了口浊气。
商队的行脚驴马毕竟比不得战马,我带着一众人紧赶慢赶,将近酉时,才堪堪望见那驿站前高高扬起的大旗。
(二)
要我说,人也不可能总倒霉。
还未待我发挥那三寸不烂之舌与驿长大人软磨硬泡,便见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竟是满口答应下来:「官为民办事,百姓既有求,自当相助!」
还真是遇上好人咧,我闻言感激涕零,抬手掩面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并顺势塞了一把银子,直道驿长大人一心为民、方正不阿,懿行美德乃我朝之典范,一番马屁下来拍得驿长大人似喝了二两梨花春般飘飘然。
驿站里头住满了赵家军,我们便被安排在了外围,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几间旧屋,收拾一番倒也能住人。走商队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境况没遇到过,如今这番已是不错了,总比外头冰天冻地的强。
外头的风雪一晚上都没有停过,破旧的门窗被吹得拉锯般刺耳挠心,我实在睡不着,起身去看堆放在院里的商货。
刚推开房门,一阵凉风裹挟着白莹莹的雪粒吹在了脸上,我浑身一激灵,自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衣。
外头廊下,昏暗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一时间院内的阴影也随之摆动,晃得人眼花。
我甩了甩头,莫不是看错了,好似有人影一晃而过。
正疑惑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还未等我摸上袖中匕首,那人却似提前知道一般,将我双手反剪背到身后,再顺势一转把我带入身后的一片阴影中。
呔,哪里来的登徒子!
男子有力的手臂如铁杵般紧紧箍在我腰间,平日里自诩力壮身强的我竟不能动弹分毫,掌心粗糙的老茧硌得我脸上生疼,我扭头挣扎,却瞥见一双透亮的眼睛正盯着我,泼墨般的瞳孔中是一片深沉静默。
我瞪着眼睛与男子四目相对,此时他若抬手必定能看到我惊讶张大的嘴巴。
何时连登徒子都这么勾人了?
耳边的风雪似是没了声音,只听得我心中狂跳,待口鼻间呼出的湿热气息喷射在他掌心,男子稍显不自在放下手,解开禁锢,对我做出噤声的示意。
不远处一道道敏捷的身影鱼贯而进跃入里院,却又如一颗颗石子沉入了大海,没有一丝动静。待过得半刻钟,只听得里头一声大喝,灯火便全都亮了起来。
前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黑甲士兵拱手来报:「大人,已全部抓获!」
身边男子颔首,头也不回地朝着里院走去。
我楞了楞神,原来是赵家军。
里院的惨叫声一晚上没有停歇过,想来是连夜拷打问训了。
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竟浑浑噩噩做了一宿的梦,梦中似是回到了扬州城,阿公横眉立目地拎着我打拳,我撇嘴偷懒,自是免不了一顿荆条伺候。
再一转场,便是漫天的火烧云,细细一看,竟不是云,而是冲天的火光,无数百姓尖叫着从大火中奔涌而出,后头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见人就砍,鲜血溅得我满脸都是。
我一下惊醒了,浑身都被汗水浸湿。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只听得符七他们装货套马的声音。
符七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女郎猜昨日里院住的是谁?」
耳目通达如我,当然知晓了,是赵家军。
符七摇摇头,道:“还有宣平侯孟砚。”
是昨夜那个好看的登徒子?
那是个狠人,听说昨夜抓的那些人个个被打的血肉模糊,驿长大人一早带人洗了两个时辰,才洗掉了院子里的血腥味。
说来这宣平侯也是个传奇人物,自幼出生市井,据说因战乱落了难才投的赵家军,其人骁勇善战,行事乖张且果辣狠绝,投军后不久便崭露头角,多次率领赵家军死里逃生,据说还救过当时的藩王赵元轶——也就是如今官家的性命。后来官家继位,其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一等功勋侯爵。
我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底前回到了冀州。除夕一大早,我去祭拜了阿公,待到了墓前,却发现地上早有燃尽的香油纸钱,我虽心中纳闷,但转头一想,老头生前那些好友也算没白交。
我正翘着腿盘算着近来商号的盈利状况,看着账中流进白花花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公的旧识,唐关令却找上门来了。
虽说不知是何事,我还是老老实实去赴约了。
正当我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关令府时,却碰到了那个勾人的登徒子。
哦,不对,是孟砚!
今日他穿着一身绛紫色圆领长袍,上头绣着金丝祥云图案,腰间束一根深色玉带,尽显华贵气度。
男子眉宇飞扬入鬓,正凝眸看来:「是本官疏忽了,竟忘记入关令大人府还得带礼!」
唐关令擦了擦额间的汗,一阵小跑过来:「侯爷说笑了,这是我世侄女,不是旁人,不是旁人!」
说着,将大包小包往我身后的马车上塞,又让人退了回去。
我默默翻个白眼,真是猪鼻子插葱——装相,当初求您老人家办事时可没认我这个世侄女啊。
我道关令找我是何事,原来前不久北狄老首领旧疾发作,病危卧榻数日,其嫡长子赫连那多作为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子嗣,凭借其母族的乌善军,早早便把持了北狄朝政。赫连那多其人贪婪狡诈,对大燕的人稠物穰、繁荣富庶早就有所觊觎,如今北狄边境早就在练兵秣马,枕戈待旦。
听关令的意思,朝廷有意设局诱敌,需要我等配合一二。
「林氏商号在北方是出了名的,由你家来配合此事,必定事半功倍。若事成,头一份功劳非你林氏商号莫属,如此也能替你在朝中做官的父亲挣些脸面。」唐关令生怕我不应,围着我絮叨了好一阵,却只字不提其中风险。
可此事是我说不应就能不应的吗?事关战局机密,既能告予我知晓,便说明朝廷此计已决,且还派了宣平侯来说项,虽然他坐在一旁只字未说......
我瞟了眼孟砚,却见他好看的眉毛微拧,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投映在眼睑之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得,还是顺杆儿往上爬吧!
毕竟父亲还得在朝中混下去,商号也得做下去。
我看着正于沙盘前排兵布阵的孟砚,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指尖上下跳跃,其右手修长,骨节分明,小拇指处戴着一截黑色的指套,隐隐透出一股神秘,想让人一探究竟。
要说此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跟美男子共事我还是很愿意的,我心下美滋滋的。
哎,难怪古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朝奉?甄朝奉……甄钰!」我猛地回过神来,孟砚正看着我,露出一副问询的表情。
「甄朝奉在想什么呢?我家侯爷问你话呢!」旁边一黑甲小将出声提醒。
「我看侯爷甚是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般!」我对着孟砚嫣然一笑,果然美男子能勾魂夺魄。
「噗嗤」那黑甲小将忍俊不禁,轻声嘀咕道:「这小娘子倒是生猛。」
「甄朝奉没有记错,驿站那晚我们确实见过!」孟砚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红润的薄唇似弯弓,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哎……」黑甲小将微微一愣,侯爷哪给过他这般好脸色啊。
可是,我清晰地记得,是在阿公出殡的那天。
那是一张跟孟砚八九分相似的脸,虽是布衣芒屩加身,却难掩周身不凡气度,在一众吊唁的人群中显眼的很。
是巧合还是看错了,我也不知。
(三)
天兴三年春,随着北方气候渐暖,南北商贸往来日益频繁,北方到处可见名贵丝绸、茶叶、瓷器、玉石等,我以北方蓟城为据点经营着数条贸易链,吸引了关内外无数商客。坊间有传蓟城遍地是黄金,成为了人人向往的富贵乡。
可树大招风,蓟城本就处幽州与北狄交界,谁知其繁荣之相引来北狄豺狼的觊觎。
我瘫坐在圈椅上,看着孟砚道「我这劲儿可是全使上了,商号为了配合朝廷也是下了血本,等事成,侯爷莫要忘记在官家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
孟砚眼中含笑,沉吟片刻「甄朝奉辛苦了!再过三日,你们先退!」
孟砚终究是厉害的。
商号悄声退出蓟城的第二日,夜里丑时,赫连那多派出一队乌善军偷偷越过边境线潜入了蓟城,谁料城内却空空如也,乌善军自知中计想要出城,却被早就潜伏在城内的赵家军悄声歼灭。
城外,赫连那多左等右等都没有收到乌善军的信号,眼看天将大亮,更是急不可耐,不顾手下阻拦毅然带人潜入了城内,不想直接被宣平侯孟砚生擒,五万乌善军攻了八天八夜,直至人马战损极尽,都没能打下小小的蓟城。
官家痛声谴责北狄狼子野心,贪婪无厌,觊觎大燕膏腴之地,下令取赫连那多首级以威震各军。
我是在进京的路上再次遇到孟砚的,若不是马车陷入泥泞里了,我能一觉睡到天黑。
许是前些日子忙碌蓟城事宜,连日里焦灼未曾睡好,如今事了,竟是倒头就睡,连外头的滂沱大雨也未能扰到我分毫。
「一二三,再加把劲!」外头,众人正冒雨推着马车,车厢随着众人推力前后晃动,可车轮依旧在泥水里打滑,丝毫不见任何进展。
我正犹豫要不要下车,就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传来。
「女郎,是宣平侯!」符七满眼惊喜,似是看见了救星般。
这小子,自孟砚在蓟城给他找了名医治腿后,对人家那叫一个死心塌地。还真别说,孟砚挺会收买我身边人的。
我掀起车帘,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孟砚,他头戴斗笠,黑甲外头披着一身蓑衣,雨水沿着斗笠边沿四溢而下,一点点打湿肩头,想来他是带着赵家军回京复命的。
孟砚跃身跳上车前骏马,右手扬鞭,还未等后头众人发力,马儿吃痛撒蹄飞奔,带着车身往前行了数十米。
得,不怪符七高兴,确实厉害。
当晚,我们便紧挨着赵家军搭了帐,这荒郊野地的,可算有个照应。
我去找孟砚时,他正在营帐中看书卷,男子着一袭素色长袍,一头黑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整个人褪去了往日的凌厉锐气,温润而平和。
「甄朝奉这么晚不休息?」孟砚只抬眼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翻书。
「我特来谢过侯爷白日里相助。」我冲他眨眨眼,从身后变出一个酒坛。
孟砚看向我手中却是一愣:「军中有令,不可饮酒。」
「哎,你白日里受累淋了雨,当是喝点酒暖暖身才好。这可是醉香坊的梨花春,你尝尝看,香甜的很!」
我拿出怀中早已备好的酒杯,满满斟上,推送到孟砚案前。
「梨花春?」孟砚疑惑。
「嗯!」我眨眨眼。
孟砚终是受不住我谄媚的笑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何?」
「一般。」
「这还一般,多少人排队还买不上呢,侯爷是喝过什么琼浆玉液不成!」
我撇撇嘴,这人真不识货。
「确实喝过。」
「嗯?侯爷下次再喝时喊上我呗!」比梨花春还好喝,那我是要尝一尝的。
孟砚瞥我一眼,淡淡回应一个「好」字。
看看,谁说宣平侯狠辣无情的,这不是挺有人情味的嘛!
要说真正懂得拿捏人心的,还得是天家。我人还没到汴京呢,数不尽的赏赐就已经送进了甄府,父亲他们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小小七品编修的府前,却整日车水马龙,堪比三品大员府上。
我看着忙得人仰马翻的甄府却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这一倒便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连进宫谢恩领赏也错过了。郎中说是过度劳累导致气血亏损,再加上赶路时淋了雨,如今撑到归家已是极限。
上好的补品如流水般送进我院里,我却是吃了就吐,一时昏睡一时醒,早已不知外面是何年月,迷迷糊糊似是听到父亲在说什么皇商,又听见有人说宣平侯来了。
害,梦里尽是好事儿!
等我悠悠转醒也只是七日后,却似睡了一个月那么久。郎中照例每日来替我扎针,煎着那能苦死人的药。
院里的小丫鬟云雀人如其名,每天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说个不停,从汴京城犄角旮旯地儿的乞丐到王公贵族后院的哪房妾室,没有她不知晓的。
「女郎不知晓,那日宣平侯来探病,府里婢女都争抢着上前奉茶呢!」云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我分享着府里的八卦。
嘿,小丫头们眼光真不赖!
孟砚那身段,阔肩窄腰,满头乌发束得一丝不苟,时常穿着一身金丝边流云纹长袍,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修长结实的双腿在长袍下若隐若现,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确实迷人眼呐。
(四)
父亲见我大好,便催促着让我进宫谢恩,林氏商号御用皇商的头衔可是天大的恩赐,我穿上母亲命人新做的妆花云锦,顶着一只极重的金银珠珊瑚头冠,坐着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宫。
进了宣武门,任你是王孙贵胄也得两只脚下地走路。
走了约莫半炷香,我前胸后背都开始隐隐出汗,正是不耐烦的时候,却远远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提起裙摆一阵小跑至孟砚身前,他本是疾步向前,见我来便停下脚步,好似整瑕地看着我:「看着精神不错!」
我笑嘻嘻凑到他跟前,拍人马屁:「侯爷的拳拳关切堪比良药,我自是好的飞快。方才老远就见侯爷步履匆匆,也是来面见官家的?」
孟砚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官袍,头上是顶黑色乌纱帽,衬得冠玉般的面庞夺目得很。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却面色微凝:「快进去吧,别让官家久等了。」
说罢急匆匆走了,竟是连个笑脸都没给我。
呵,这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见了官家又跟没见一样,密密垂下的冕旒将天子容颜遮了个七七八八,只瞧见一个硬朗的下巴随着主人说话一上一下。
官家让我多费些心思在宫廷御用之物上,毕竟那可是皇家的脸面,皇商的位子向来是个香饽饽,我林氏商号要是干不好,后头排队等着接任的大有人在。
这可真是个头疼的事,以往商号中往来供应商货都是按照我的喜好,愿意做便做,不愿意做便舍了。
如今看似得了天家脸面,却是主子变管事,既要伺候宫里一大帮子祖宗,还要拉拢底下的太监宫女,哎,以后这夹板气可有的受。
啧啧,我这朝奉不做也罢。
此事不能想,一想我那没好透的脑袋就更疼了。
我正带着符七四处相看御用贡物呢,那锦缎庄的老冯头神神秘秘地凑上来:「甄朝奉,我这新到一批蜀锦,都是上好的货色,特地给您留的。」
「前日刚采买了一批,等下次吧。」我还不知道他,是个惯会偷奸耍滑的主,可不敢与他做生意。
「哎,宫里要办喜事,自然要用到大量上好的锦缎做衣裳,您且先给掌掌眼呗!」
办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
「我媳妇的大姑奶奶的弟媳的妹妹在宫里当差,说是官家要给长公主和宣平侯赐婚。」
老冯头捋着下巴上仅存的几根胡须,说的有鼻子有眼:「您不知道这事儿啊!」声音拖得老长,竟是一副你堂堂皇商朝奉居然还不如我的表情。
「这事可不敢胡乱揣测,还得等官家的旨意。」我一脸讳莫如深,可不能让这老头瞧轻了去。
给孟砚和长公主采买婚嫁物件?这给他人做嫁衣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去吧!
要说这老冯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不没多久,满汴京就传开了,说是官家有意撮合宣平侯与长公主,三番五次旁敲侧击,要给宣平侯和长公主赐婚,都被宣平侯以连年征战在外,恐委屈公主为由婉拒。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龇个大牙笑得合不拢嘴,孟砚也不傻嘛,尚了公主就等于交出了兵权,自古可没有哪个驸马爷能掌实权的。
天儿越来越冷了,说来汴京的冬天也不比冀州好多少,那股刺人的阴冷似是从腊月寒天的深水井里钻出来的一般,让人后背直发凉。
自高烧过后,我脑中总是恍恍惚惚,时而想起阿公在时的旧事,时而眼前蹦出孟砚那张俊俏的脸,郎中说我这是犯癔症了。
我将商号中事都交给符七去打理,自己在家中躲清闲。
可我不找麻烦,麻烦却来找我。
这日符七像往常一样来报账目,却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说有人在关外看见了已故的北狄旧首领赫连那多。
我脑瓜子「嗡嗡」作响,按令赫连那多已被斩首,还是孟砚亲自监办。
这传言从何而来?
若是让有心之人坐实了传闻,孟砚可是欺君之罪啊!
不对,此战我林氏商号也牵扯其中,以天家向来多疑的性子,少不得要揣测一番。
我嘱咐符七,此事切记闭口不言,近来送往宫中的一应用物要多上心,莫让人钻了空子。
腊月底,流言如雪花般四散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一时间众说纷纭,就好像赫连那多真的还活着一样。
官家虽未有明确表态,却还是令孟砚暂且休沐家中,美名其曰避风头。
宫里递出来的采买清单也越来越少了,连着两个月都不再往商号中下派差事,就连父亲在朝中也是步履维艰,我知道,应当要变天了。
开年春,本是蓬勃焕发、生机四溢的节气,汴京城里却是死气沉沉、人人自危。传闻中的赫连那多的活人影子还没找到,北狄豺狼又卷土重来。
天子一旦生疑,便会无休止。
此次北伐派出的将领是多年未曾征战的镇国公李尧,五旬老将身披铠甲,手持长枪,在敌军之中冲杀,当得上是英勇无畏。可耐不住北狄主帅呼尔特诡计多端,老国公几次差点无法脱身,才不过三个月,敌军已拿下北方四座城池。
官家急得满嘴泡,深知正是用人之际,当顾全大局,无奈令宣平侯率十万赵家军北上助老国公夺回失陷城池,另派出沈阁老之子沈文从担任监军一职,随军同行。
孟砚出征的那日,我去了城门送他,敞阔的街道上挤满了乌泱泱的人,也不知他看到我没有。
几月未见,他消瘦了许多,厚重的甲胄披在身上,只留一道薄薄的背影。
我挥手高喊:「孟砚!」
男子一身黑甲于马背上回头看向我的位置,我们隔了好远,远到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又似离得好近,近到我能读懂他眉宇间的忧愁,此去无论胜败恐都无法解如今困局......
(五)
炎天暑月,人也疲懒的很,只想躲在屋里纳凉。
将士们似乎也耐不住这份燥热,边关许久不再传来动静。
自孟砚走后,我的癔症变得越来越严重了,连白日里脑中恍惚也全是旧事的影子,似真似假,如烟花般一点点绽放清晰开来。
那是顺德六年,北方战乱不止,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官家胆小如草鸡,骁骑悍将还未调动,求和使者便已派出,每每以割地进贡终了,却架不住北狄蛮夷贪残无厌。
父亲随朝中文官谏言,却被官家开罪革职,无奈只得去扬州阿公家避祸。临行前,我劝父亲轻车简从,以此趋避宵小匪贼,没想到还是在扬州城外被匪贼盯上了。
也是,哪家平头百姓会用那上好的青檀木做牛车,又雇得数十个婢女小厮,于乱世凶年过市招摇。
正慌乱间,突然冲出来一伙儿人,短衣布褐,却手起刀落,打得贼人落荒而逃。
那青檀木做的牛车正被为首的少年踩在脚下吱吱作响,那少年把玩着手中的短刀,笑盈盈地问父亲索要银钱,张口便是五百两。
真是小猴吞大象——嘴真张的开啊!
五百两都够我们一家在汴京两年的吃穿用度了,他们这般与那伙匪贼有何异?
父亲语塞,「你你你……」的指着那少年,气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我坐在牛车上,掀起垂帘一角,正好奇那小猴长得什么模样,冷不防与他视线对上,少年的眼睛似小鹿一般,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瞧得人浑身不自在。
我低头避开视线,出声道:「义士大恩,本该千酬万谢,只是我一家到扬州投奔亲眷,一路行来盘缠已所剩无几,只余些珠宝玉器可奉上,还望各位多包涵。」说着便让丫鬟云秋取出珠宝匣。
「这些珠宝玉器能值几个钱?如此就想打发我们,莫不是以为我们好说话!」那伙儿人中,一个小个子跳出来愤愤不平,头顶上稀稀拉拉几根枯黄的毛发梳得规规整整。
父亲听了甚是恼怒:「真是眼内无珠!你若瞧不上,便拿我命抵去,反正其他无再多余银钱了!」
说罢,竟是脖子一梗,颇有几分慷慨赴义之势。
父亲这牛脾气到哪都一样,我暗自替他捏了把汗,真怕那些人上来给他一刀。
我观那少年不曾有愠色,便试探道:「那一匣子珠宝约莫值个两三百两了,我听几位口音应是扬州人,我们此次也会在扬州住上一段时日,日后必当报还今日恩情。」
如今还在城外,不宜引起冲突,先稳住人,入城找了阿公再说。
阿公年轻时做过伙头军,整日背着口大锅行军做饭,很是有几分孔武力气,后来解甲归田做起了商队生意,这些年走南闯北,在扬州城也甚是有名望。
哼,我就不信到时候他还能真找上门来。
少年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他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得!今日就当六爷我吃亏了!」竟就此罢了,未再作纠缠。
后来我才得知,那少年名为孟清河,自幼父母双亡,整日在街面上游荡,也没个正经营生,因其行事乖张狠辣,又会些拳脚功夫,收拾得城中一帮混混服服帖帖,都称其一声「六爷」。
如今兵荒马乱,各地匪贼流窜,官府无力与之制衡,孟清河一行人便以此为机,专挑赶路的富庶大户以驱赶流匪为由收取银钱。
到扬州的第一晚,本以为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不料却是一夜梦魇,又似有人在拿锤子砸我脑壳,「咚咚咚」作响。
一大早,我是被云秋摇起来的:「不好了,女郎,你快起来!」
我脑中嗡嗡作响,眼上像糊了一层浆糊,怎么都睁不开。
「昨日那些个无赖之人,找上门来了!」云秋的声音似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这下,我彻底醒了。
待我急急忙忙赶到正厅已是半柱香之后,却见左右一高一矮俩门神岔着腿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槛上,正是昨日那少年与黄毛小个子,阿公家中的管事阿叔站在一旁低头跟他们说着什么,瞥见我来,朝我努努嘴,使使眼色,让我赶紧离开。
「周叔,你眼里莫不是进虫了?」
少年疑惑,抬头正好看见站在廊下的我,却是嘴巴一咧,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少年气宇轩昂,鲜眉亮眼,一张笑盈盈的脸膛儿在阳光底下晃得人眼花,我竟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
管事阿叔名叫周印。此刻周叔正挤眉弄眼,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
少年起身,有模有样地朝我拱手作揖,道:「昨日不知女郎是林老太爷的外孙女,多有得罪,今日特来归还珠宝,还望见谅!」
说着,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匣子塞给我,正是昨日给他的那只。
黄毛小个子跟在他后头点头哈腰,有样学样道:「还望见谅!」
噫,好家伙,昨日可不像这般好颜色,还有两幅面孔咧!
我原本盘算了一肚子的话打发他们,此刻却是堵在心头,一句都说不出了。
周叔解释说:「孟清河因幼时受过老爷恩惠,就一直想进家中的商队,奈何老爷不答应。如今他知晓了昨日遇到的是林家亲眷,卯时便寻来了,敲了一早上的门呢。」
我道梦中似有人拿铁锤「咚咚咚」敲我脑袋,原来是他。
「那阿公又为何不愿意他进商队呢?」商队走南闯北,正是缺这样艺高胆大之人。
「不过是于街面儿上混出来的三脚猫功夫,你当阿公这商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知阿公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正负着手吹胡子瞪眼。
我拍拍胸口小声嘟囔:「老头儿走路怎没声儿的!」
「你说什么?」阿公侧着耳朵,似是没听清。
我自觉心虚,带着云秋一溜烟跑了。
回到房里,我打开手中的匣子,将东西悉数倒来出点了点,几样金器珠宝一如原状,却还瞥见有一张纸条掺杂其中,打开一看,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记得报还恩情」。
我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六)
接连几天,北方传来战败消息,朝廷连让数城,北狄首领斩杀官家派出的使者,拒绝求和。扬州城内虽表面一切如故,但依稀可见百姓眼底深深的忧虑。观如今形势,天下大乱怕是迟早的事。自此,阿公便每日教我打拳练武,用阿公的话说,生逢乱世,女子没有点自保的能力可不行。
卯时三刻,天将将亮,我拉着云秋在院内龇牙咧嘴地蹲马步,我嘱咐她跟着好好练,别到时逃命拖了我后腿。
阿公刚打完一套拳,正神清气爽地坐在石凳上喝茶:「你莫拖别人后腿就成!」说罢,「啪」的一声,竹竿打在了我腿上。
「得了软骨病不成,腰杆子挺直喽!」
我双腿蹬蹬直打颤,眼冒金星,心中叫苦不迭,这半柱香下来,腿要疼个好几天了。
阿公见我一副霜打的茄子蔫吧样,还不忘落井下石:「就你这小身板,还没云秋结实呢,你且有的练呢!」
哼,瞧不起谁呢,我梗着脖子,像只不认输的番鸭。
阿公给我和云秋一人准备了一个小弹弓,说是姑娘家力气小,先用弹弓练练准头。我照着阿公教的,却总是瞄不准,云秋倒是一投一个中,气的我直想扔了弹弓。
如此吵吵闹闹过了月余,便到了端午节。
风轻日暖,煦色韶光。
那日一早,孟清河便送来了两斤猪肉,一坛雄黄酒,外加一盒粽子。
周叔正忙着张罗下人插艾和菖蒲,待回头时,早已不见孟清河的踪影。
周叔说,孟清河逢年过节都会给阿公送节礼,起初阿公不要他送,可人家不听啊,放下东西便走,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我看了,粽子是五芳斋的,扬州有名的老字号,多少人排队都买不上的。
啧,看不出来啊,还是个讲究人。
我挑了一个红枣馅的,扒了粽衣,便见得里头晶莹剔透的糯米裹挟着几颗红彤彤的蜜枣,入口软糯香甜,齿颊生香。
吃完午食,我拉着云秋去看龙舟赛,我二人像两只猹一样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好不容易在人群缝中找到一处绝佳观赏位置,却不想遇到只绿头大苍蝇。
「小娘子如此娇人儿怎的挤在烈日下看比赛,不若随在下往那高处雅阁观赏。」
那苍蝇一副富家公子打扮,身着绿色缎綉锦袍,腰间挂着一串翠绿色佩玉,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花,手中一把折扇轻轻摇着,自认风流倜傥,此时正眯着副芝麻绿豆眼上下来回打量着我,面露轻佻之色。
我心下不悦,后退几步。
「你这登徒子,离我家女郎远些。」云秋嫌弃地看了一眼绿头苍蝇,挡在了我身前。
「啧啧,这小丫头倒是个泼辣的,爷喜欢!」那苍蝇一脸垂涎三尺的模样,手中的折扇堪堪抵上云秋的下巴,却又被这丫头抬手打落在地。
「别给脸不要脸,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被我们郎君看上,那是天大的福气!」
一旁,那苍蝇的小厮倒急了,一张口尽显奴颜媚色。
云秋眼皮轻掀,恨不得将白眼翻出个二里地外:「哪来的狗叫声,甚是聒噪!」
我默默地在她身后竖起个大手指。
绿头苍蝇闻言变色,挥手招呼身后的小厮上前拿我二人:「看来小娘子喜欢来硬的啊!」
我不禁兴奋擦掌,跟着阿公练了这么久,今日出门总算可以练练手了。
我拉着云秋便往人群里冲。
「女郎要跑也不知会我一声,还以为你要出手咧!」云秋边跑边埋怨我。
「你刚才还没出够风头啊,不如多留些力气跑路!」
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那几个小厮膀阔腰圆的,我俩怕是还不够人家一拳的。
龙舟赛正进行到激烈时分,百姓纷纷往前涌动,挡住了去路,我见后头越追越紧,便与云秋分开跑。
正慌不择路间,一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腕,大力拉着我闪身进了旁边的小巷,又往前奔了数百米,直至城西方才停下。
我跑的浑身热汗涔涔,双颊通红,正扶着膝盖气喘如牛,抬眼瞥见那只手的主人,却气定神闲地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孟清河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短打,发髻上系着同色发带,腰间佩一彩色香囊,不时有香药味溢出来,再配上他那一张齿白唇红的俊脸,也算得上是仪表堂堂了。
「你当初在城外对付我那劲儿呢,方才怎地攒着不往外使啊?」
孟清河双手环胸,圆溜溜的眼睛此刻却是微眯轻挑,出声奚落道。
呸呸呸,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有刚才那想法。
「郎君乃拔刀相济的正义之士,与方才一群狐鼠之徒自是不能比的。」我阴阳怪气道。
你也不瞧瞧,那些人哪是耍两句嘴皮子就能打发的。
「哼!方才那人是郭太守的独子,名叫郭琏,整日攀花折柳,游蜂浪蝶,是扬州城里有名的浪荡子弟,你日后见到离他远些便罢。」
不知他是真听不出我话中的调侃还是装的,竟好心提醒我。
我露出一张自认为很标准的八颗牙微笑,福身行谢礼:「方才多谢了。」
少年瞳孔微缩,脸上难掩嫌弃:「道谢便罢,你这笑怪吓人的!」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却是双眼一亮,话音一转:「不过你若真想道谢,倒不如帮我进了林家的商队!」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姓甄,又不姓林,如何能帮得了你?」我摆摆手,扭头往家走。
「你是林老太爷唯一的外孙女,你说话自然是管用的。」少年从后头追上来,笑嘻嘻道。
「那你且说说,为何非要进阿公的商队?」我瞧着他那狗皮膏药般的黏糊劲儿,甩是甩不掉了,便耐下心询问。
「自是为了谋个正经营生。」
「扬州城里那么多正经营生呢,你偏看上这个?」
「商队往来利润多,自是其他营生不能比的。」
我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瞪他一眼,我当真是高看他了,还真以为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呢。
孟清河正埋头跟在我身后,差点没刹住身形,一只手臂堪堪挡在了我与他之间,一脸郁闷道:「走路便好好走,你瞪我作甚?」
「喂?」
任由后面的声音叫嚣,我充耳不闻,大步向前。
「甄钰!」少年喊出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他,少年白皙的面庞在头顶榕树的阴影下忽明忽暗,乌亮的双眼却是紧紧盯着我,似是想把人看穿了:「我自幼父母双亡,所幸受过林老太爷恩惠,老太爷襟怀坦荡,乐善好义,是我敬佩之人,自是愿意跟随他的。」
「我知晓了,会替你向阿公转达的。」我朝他挥挥手,往家走。
我信了你的邪,惯是会油嘴滑舌、胡诌八道的。
(七)
过了几天,城中又出了件热闹事,郭琏在会春楼里吃酒时,看上了一名艺妓,当即便准备带回府做姨娘,哪知道这名艺妓不愿意,一路哭搡挣扎,恰巧迎头遇到孟清河一行人,那艺妓发疯似的拉着孟清河求救。
偏偏孟郭二人向来不对付,一个是街面上的混混头子,一个是贪财好色的官家子弟,互相看不顺眼,经常打的对方鼻青脸肿。
可人家孟清河机灵呐,晓得拿捏郭琏的短处,连着太守大人也一直奈何不了他。
此刻,美人正梨花带雨地哭诉,又有哪个少年郎受得了,一时间双方都不肯让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帮人斗得不可开交。坊间有流传,此艺妓美若天仙,两子为之争风吃醋,斗得头破血流。
我嗑着瓜子,听云秋说着坊间的艳丽之事,暗道,真是到哪儿都不缺八卦的人,这要是让那帮说书的制成话本子,汴京的女郎还不抢疯了。
北方天气冷的早,再加上战乱,田地多荒芜,粮食价格倍涨,江南各地商户纷纷运粮高价贩往北方。阿公这段时日越来越忙了,眼瞅着人都瘦了两圈,听周叔说,阿公新收购了大批粮食,正欲往北方贩运。
可如今世道乱,流民匪贼不断,这一路上的风险可想而知。我劝阿公莫要铤而走险,这钱让别人赚去好了。
「你当我是看上这几个钱?」阿公哼了一声,「北地早已是强弩之末,无数百姓卖儿卖女,水米不曾沾牙,这些粮食能救得一人便算一人吧!」
老头儿虽已年近古稀,此刻一双老眼却是透亮泛光。
自阿公他们走了以后,外头形势却越发紧张了。
扬州城外的难民越聚越多,皆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太守郭淮以防止有奸细作乱之名,将所有难民拒在城外,派人日夜在城门处看守,不让其进城,同时为大肆宣扬自己高风亮节、爱民如子,安排人在城外布篷施粥,可那汤水里却不见几粒米,众人皆敢怒不敢言。
我总觉有大事要发生,不敢躲懒,每日拉着云秋勤学苦练,刀剑倒是能有模有样地挥上两把了,只这弓弩还是老样子。
依稀记得阿公归家时已是深秋,商队众人均疲态尽显,更有几人身上都挂了彩,我拉着阿公左瞧右瞧,所幸身上无伤,只是人更瘦了,颧骨高耸,腮无两肉。
周叔偷偷告诉我,阿公他们一路上几次遇到拦路抢劫的匪贼,幸亏有孟清河一路帮衬着。
「自打出城,那小子就带人远远跟在后面,起初只当他是碰巧顺路,后来每每危急时刻他都暗中相助,就这样一路跟随护送我们到了北地。」周叔谈及此事笑得眉眼弯弯。
我笑而不语,阿公他们都不知,是我找的孟清河。
是在阿公出发的那日。
「什么意思?」少年拈起面前的三张一百两银票,眯着眼透过阳光细细瞧着。
「别看了,是真的,这是我的私己钱。」
瞧着他那疑神疑鬼的模样,我默默翻个白眼。
孟清河闻言像是烫到手一般,立马扔下银票:「闺房女郎的私己给我做甚,怪渗人的!」
「有一桩事与你交易,这是酬劳。」我将银票往他手中一塞。
「哦?说来听听,六爷我考虑考虑。」孟清河似是来了兴趣,将银票叠好放入怀中。
我将阿公贩粮去北地的事说与他听,让他带人跟着阿公的队伍,一路护送向北。
「林老太爷的商队向来不缺能人,我带人跟随护送怕是多此一举了。」孟清河不以为然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去北地路途遥远,阿公他们必是引人注目,就算再有能耐,也架不住宵小匪贼轮番暗算。你带人远远跟在后头就行,若阿公他们遇险,再现身相助。」我思忖片刻,说出了心中想法。
孟清河他们混了这么些年,见惯了不入流的手段,那些匪贼的伎俩想来蒙骗不了他们,且那日在城外瞧他也有两下子。
孟清河右手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女郎想的甚是周到,只不过,此去北地一路凶险,就三百两怕是还不够我弟兄几个分的。」
我眨眨眼道:「你不是一直想进阿公的商队吗?这可是个好机会,若你能一路护得阿公他们周全,还愁何事不成?」
少年狡黠的双眼先是骨碌一转,又笑嘻嘻地凑过来:「女郎如此信得过我?就不怕我拿钱跑喽!」
我瞥他一眼:「你要是真看上了这几个银钱,当初便也不会把珠宝都送还回来了。」说罢,我朝他福一礼:「此事便拜托郎君了。」
我知晓,有些人虽看似吊儿郎当,行事狂妄,真到要紧时候,却是比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要可靠的多。
(八)
距此事已过月余,如今阿公他们平安归来,又听得周叔如此说,我心下便有了定数,第二日一早就让厨房切了两包卤好的牛肉,提着一坛花酿去找孟清河。
孟清河住在城西燕子巷,巷子弯弯绕绕,正转得我头晕。
「女郎在城西也有亲眷?」
耳边传来熟悉的调侃声。
我心道,得,不用找了,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转头,只见那厮正悠闲适意地躺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晒太阳,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右脚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那黄毛小个子并几个小混混围坐在他周围,看到我与云秋来,有模有样地起来作揖,被孟清河猛地踹了一脚,如鸟兽四散而去。
我将提着的两包肉并一坛花酿放在他面前:「亲眷不至于,顶多算认识吧!」
孟清河坐直了身子,脸往旁边一撇,吐掉了叼在嘴里的一根狗尾巴草:「怎的了?又有事求爷帮忙了?又是酒又是肉的!」
眼前的少年黑了许多,脸上的肌肤也不似之前清润细腻了,侧脸的轮廓却是逐渐清晰硬朗起来。
「你是狗鼻子吗?」
我翻了个白眼,学着孟清河的样子坐在青石板上:「我听说了,阿公他们一路上多亏有你相助,特地来谢谢你的。」
孟清河也是不客气,翻开牛皮纸包,拈起几块肉,就着花酿,两三口就下肚了:「这桂花酿不错,算你有心,六爷收下了。」
云秋一副算你识货的表情:「这花酿名为九里香,取用晨间新鲜桂花,经浸泡、蒸煮、陈酿、过滤,再加入江米、白糖等。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们女郎亲自掌控,自然是顶好的!」
孟清河闻言又喝了两口,咂了咂嘴,将酒坛封盖好放到一边:「原来如此,我道是比醉香坊的梨花春还要香甜呢!」
「你也不必如此恭维我!」我瞥眼看他,问道:「我听说,阿公许你进商队了?」
「嗯。」孟清河又拈起几片肉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跟个青蛙似的,说话也含糊不清:「林老太爷说考虑考虑我。」
呔,还真让这小子捞着了。
我撇撇嘴,算他走运。
可后来,孟清河终究没能进得了商队。
那年冬天,青州城破,北狄军一路南下,攻势不减,粮食愈发紧张起来,朝廷颁令让各州府进贡百担粮食,违者斩,各地官员苦不堪言。
扬州太守郭淮早早就备好了粮食派人护送进京,却于半路遭恶贼抢夺,朝廷眼见未收到贡粮便要治罪,郭淮为自保立下军令状,必将恶贼捉拿,寻回粮食。
可是官府衙门一行人过惯了快活日子,个个吃的肥头大耳,愣是连贼人的影子都没摸着,上哪捉人去。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那伙贼人是孟清河一众混混假扮,传的有鼻子有眼,官府当即捉拿了孟清河一干人入狱。
我越琢磨越不对劲,总觉得这事透着股蹊跷。
阿公虽嘴上未多言说此事,却还是让周叔找了人去牢狱中打点。
周叔说,阿公是嘴硬心软,看着平日里对孟清河不搭理的,要真有事儿,却是顶顶上心的。
只是,在扬州城里,郭淮独揽大权,尚可一手遮天。
听说他让人在狱中严刑拷打,逼着孟清河他们伏罪画押,哪知道他们不仅不认罪,还破口痛骂太守祸国害民,历数郭太守父子恶行,气的郭淮当场绞杀一人以儆效尤。
我听到消息,不禁咋舌,看着他们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竟个个都是硬骨头。
周叔好不容易托人带我混进狱中,在那里,我见到了孟清河。
他被单独关押在一处,少年粗布麻衣上满是鞭笞的痕迹,单薄的身形湮没在昏暗的牢狱中,周身死气沉沉。听见动静,少年黑白分明的双眼似小兽般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待看清楚是我,却神情一滞。
我将挟带的金疮药和内服的药丸都塞入他手中,拉扯间却见少年右手被污血沾满,触手小指处却空无一物,黑红的血迹早就模糊了那道残缺。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心中似是漏了一拍,瞬间无数道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却又哽在了喉咙间,无法诉说。
少年面无表情,麻木地将手抽回缩到身后,似个鹌鹑一样把头深深埋进了胸口。
我知晓,少年的意气风发、锋芒气锐在此刻已被撕的稀碎。
我求阿公想想办法,阿公无奈摇头,只说时候未到。
腊月十九,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北狄与南蛮勾结,以皑皑白雪掩盖踪迹,南北包抄,打得朝廷措手不及。
扬州城外的流民惶惶不安,他们若再进不了城,即便不冻死也会死在敌军的马下。
饿慌的兔儿都要咬人,有流民白日里混进入城的车队中,半夜趁城门守卫发困,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流民悉数涌了进来,更有恶匪得到消息,趁乱混进城中,烧杀抢掠。
事发半夜,正是梦酣时分,官府连人手都来不及调动,一时间,扬州城里被搅得天翻地覆。
腊月二十四,扬州城乱。
那晚阿公因要盘货便歇在了城外庄子上,我带着家中的护院死死守着外院大门。可那些亡命之徒是铁了心要杀人夺财的,一根根火把从院墙外被扔进来,火苗窜在枯木丛中很快就烧起来了,里头众人乱成一团。
我已经记不太清那晚的情景了,耳边是无尽的嘶喊声,火光似云霞般红透了半边天,入目皆是猩红一片,父亲护着母亲,云秋护着我。
看着围在四周的护院一个接一个倒下,云秋挽起弓弩对着贼人便是一箭,我跟在后头当即补上一刀。就这样不知砍了多久,鲜血溅得我满脸都是,双手麻木了没了知觉,只听得云秋大喊一声「小心」,转头便见一胸口插着箭羽的大汉抬手劈来,我脑后一痛,没了意识。
(九)
过往与现实纷乱交错,我脑中一阵钝痛,待回过神来,早已满脸泪水。
原来不是癔症,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过往,是于我脑中被深埋的记忆。
出事时我伤到了后脑,郎中说能保住一条命已是烧高香了。
醒来后,我便忘记了一切人和事,忘记了阿公,忘记了父母亲,忘记了孟清河。
再后来,北方渐定,阿公便带我去了冀州,从头开始一点点教我认人、做事,自此不在我面前提起扬州的前尘往事,也不许旁人提起。
没人告诉过我那晚扬州城内血流成河、死伤无数,那晚阿公拖着一身伤痕满城找寻郎中,那晚管事周叔、丫鬟云秋为护主惨死贼人刀下,也没人告诉过我那晚郭太守父子首级被悬于城门外遭万人唾弃,那晚孟清河在混乱中失踪杳无音讯……
孟清河?
是了,也就是孟砚。
后来符七告诉我,清河原是他的字,砚是他的名。
至于城变那日发生了什么?他又是如何进了赵家军?如何成了宣平侯?我想等他回来亲自与我说说。
这年秋,满园桂花飘香,自我说要酿九里香待孟砚归来时喝,符七更是比我还要上心,每日早晚都要去院里看一次,生怕桂花开到一半不开了似的。
符七,就是当年跟在孟清河身边的黄毛小个子,那年在狱中断了腿,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后来阿公便将他收进了商队,自此跟了我八年。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符七与孟清河之间的情谊,是患难与共的弟兄亦或相互扶持的亲人?
我想当年的孟清河终究是心存愧疚的吧,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的弟兄惨遭污吏毒害,亦或悔于年少轻狂故意针对郭氏父子?
赵家军凯旋的那天,空中万里无云,天气出奇地好,我把新做的几坛九里香从院子里挖出来准备给孟砚接风洗尘。
午时,外院突然传来一阵闹声,接着便是急匆匆地脚步声。
符七脚步一深一浅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直觉不好,整个人似木住了一般,不敢动也不敢开口问。
天兴五年秋,北狄遭不住赵家军猛烈进攻,自愿退居关外,承诺每年向大燕进贡金银万两,战马千匹。
此战打得颇为不易,大燕连损数将,其中就包括了宣平侯孟砚。
最后一役,孟砚以身犯险,深入敌军腹地,捣毁粮草大营,射杀对方主帅,最后却陷入敌人重重包围,无法脱身,终是连尸骨都无存。
官家听闻后悲痛万分,追封其为肃清王,入天家宗祠,享万代香火。
我不禁发笑,人死了,除了罪名什么都有了。
官家的猜忌,北狄的算计让他腹背受敌。
至于,赫连那多的死活是谣传还是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从古至今,高位者向来擅长于筹谋帷幄、经营擘划,所有往来皆为之棋子罢了,
其所求不过是为填满胸中无尽的私欲沟壑。
「侯爷不让我跟着去,说他若回不来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女郎,若是我跟着必定不会……」是跟在孟砚身边的黑甲小将。
说着那小将早已泣不成声。
那是一封无署名的空白信封,抽出里头的宣纸,隐隐的墨香萦绕在鼻尖。
「甄钰如晤:
久阔芝宇,别来无恙。前日符七来信,言女郎已大好,女郎可曾忆起旧事?吾胸中千万言语恐不及当面诉说,只得寄托于书信。
顺德六年,郭淮押吾等入狱,惨遭啮噬,吾本一心赴死,岂知城乱之时林家阿公救出吾等,予以一线生机,杀郭淮父子后,吾便北上逃亡投去赵家军,于苦争恶战中侥幸脱险,又得了如今官家赏识,一路扶摇直上。期间,吾曾与林家阿公书信往来表述谢意,得知女郎后脑中伤,早已忘却前程旧事,吾亦是万分痛心。那日若非因救吾之故,林家阿公又怎会延误时机,造成如今局面。没成想,多年后于深山雪谷中再次与女郎逢面,恰巧又同宿驿站,女郎早已不识得旧人,而之后诸事,女郎皆已知晓。
观如今局势,吾恐不得善终。吾虽追随官家多年,掌军中大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帝辇之下,岂容他人军权在握?谣言蜚语皆被玩弄于掌权者手中。女郎自幼聪颖绝人,灵心慧性,定能心领神会。
蓟城一战牵扯商队,吾不能因帝王之猜忌连累女郎乃至整个商队亦或甄家上下,以我一人之性命换取众人康宁,此是上算。
只女郎切记,日后远离朝堂,优哉岁月,快意山野,此亦是我心中之所愿。」
泪水浸湿了信笺,模糊了字迹,我痛恨,自己醒得太晚。
天兴六年春,父亲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官还乡,林氏商号依旧是北方有名的商号,只是不再是皇商。
他们说,尸骨无存的人会化作这片土地的万象而滋养着万物。
孟砚是在边关走的,我便带着商队一直晃悠在边关的土地上,感受着身边的每一束日光,每一厘气息,就仿佛他还在身边一样。
我想我大抵是九里香喝多了,恍惚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双眼狡黠的少年在冲我微笑:「女郎可能让我进了这商队?」
「为何要进我这商队?」
「自是商队往来利润多。」
我闻言笑魇如花:「好。」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