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蓝死在情人亲手推入的手术台,肋骨被利器划开,心脏被残忍摘取。
再睁眼,却是身陷前世最恐惧的绝境——那个把她逼成疯子的监狱。
她望着冰冷墙面上倒映的第四根肋骨伤痕,勾起冰冷笑意。
既然重来,她便做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一次,狱霸毒打她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她捏碎骨;曾经弃她不顾的家族突然跪求她回家团圆。
而她只盯着情人家那巨大水池底部白玉上刻下的“挚爱”二字,眼底寒光流转。
“宝贝,那池子太小了,装不下你的尸体。”
“不如我把它变成你们全家的葬场?”
——当夜暴雨倾盆,仇敌整个别墅庭院被洪水淹没,池水泛血染红。
牢房里的空气,是铁锈味、霉菌味、汗水和排泄物凝结成的死疙瘩,浓重得像是能把人的肺叶腌成陈年腊肉。阴冷,从四面粗糙的水泥墙壁里透出来,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又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更深的寒意。
沉蓝猛地睁开眼,肺里狠狠抽进一口浊气,又冷又沉,压得她心口像被人攥紧猛捶。视线从一片模糊的混沌里挣脱出来,聚焦在天花板上那个结着蛛网、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黯淡灯泡。昏黄的光线勉强渗透下来,给这间狭小囚室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又肮脏的暗黄色油彩。身下是硬邦邦的钢板床,冰冷、硌人,只铺了一层薄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劣质褥子。冷气像是无数细小的钢针,隔着薄薄的囚服密密麻麻地钉在她的皮肉上,再往骨头缝里扎,往心腔深处扎。
前一刻还在冰冷手术台上被开膛破肚的剧痛,被活体摘心的撕裂感,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坠落,此刻诡异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一种曾在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噩梦里反复碾压、早已咀嚼过千百遍的绝望。
这里是……
沉蓝撑着胳膊,几乎是弹坐起来。剧烈的动作拉扯着身上的肌肉,牵起一阵令人牙酸的疼痛,尤其是左侧胸口下,第四根肋骨的位置,一片火烧火燎的麻刺感骤然爆开。
这疼……不太对劲!
手术台上的剧痛是炸裂的,是剜心蚀骨的。而现在肋骨下方的疼痛,更像是一种陈旧的、烙印般的钝痛,仿佛被烙铁烫过、又被时间反复打磨过的旧疤在阴雨天发作了。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了身侧的灰白水泥墙壁上。
墙面粗糙,常年被湿气腐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黄色。上面布满了各种暗褐色的斑点——那是凝固的血迹,深浅不一,形状各异,像某种无声又狰狞的涂鸦。更有密密麻麻的刻痕,深深浅浅,歪歪扭扭,有用指甲抠出来的“冤”字,有用碎石磨出来的“恨”字,还有几条模糊扭曲、辨不清是文字还是图案的深沟……仿佛一张张无声张开的嘴,诉说着一个个扭曲绝望的灵魂。
沉蓝怔怔地看着墙壁。
那冰凉的、倒映出模糊人影的灰暗墙面上,隐约映出了她现在的人影轮廓。一具年轻的女体,穿着深蓝色的、皱巴巴、染着不明污渍的旧囚服,坐在坚硬的床沿。凌乱干枯的黑色短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露出光洁却显得过分尖锐的下颌。囚服不算合身,有些宽大,松垮的领口半开着,露出一段嶙峋突兀的锁骨线条。
她的视线,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下移到自己囚服领口的下方。
领口松垮。透过那粗糙劣质的蓝色布料,左边胸口稍微偏下的位置,就在第四根肋骨的轮廓所指向的那一小片区域,一道狰狞的疤痕形状突兀地凸起。疤痕本身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但那片区域的皮肤纹理明显不同了,呈现出一种扭曲紧绷的质感,带着陈旧的暗红色泽。如同一只丑陋恶毒的蜈蚣,无声地蛰伏在她心口最近的位置。
指尖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摸了过去。隔着粗糙的囚服布料,触碰到那异常凸起处的皮肤。温热指尖下的那片皮肤,异常粗糙,疤痕的硬结感清晰得可怕。指腹小心翼翼地,顺着那硬结的轮廓划过。
一个并不规则、大约三指宽……半月形的、狰狞凸起的疤!
瞬间,一股几乎要冻结灵魂的寒意从她指尖所触的位置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窜向大脑核心,激起灵魂深处所有被刻意掩埋遗忘的战栗碎片。这绝不是手术后缝合的痕迹!更像是……被某种沉重而钝拙的凶器狠狠抽打后,皮开肉绽、久久未能愈合最终留下的烙印!
被强行推入疯人院之前,最后那段炼狱般的牢狱时光里……
铁棍!那个姓张的恶毒狱警!
记忆的闸门被这疤痕硬生生撬开一道缝隙,汹涌的黑暗疯狂灌入脑海——冰冷的棍棒带着风声落下,重重砸在肋骨上,骨头碎裂的轻响混杂着自己压抑不住的痛哼……
沉蓝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那片长久以来覆盖着的、用来抵抗世事的麻木与空洞,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冰封、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然刺骨的清明,像是淬了寒冰的利刃在黑暗中缓缓剥开了鞘。
她抬起手,抚上自己冰冷的脸颊。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牵动着,拉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像被冻僵的湖面初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笑意,就在那道疤痕带来的尖锐痛楚边缘,无声无息地绽开了。
冰冷。诡异。带着一种疯狂的、近乎破碎的透彻。
疯了?逼疯?既然前路早已被命运钉死在“疯狂”这条荆棘路上……那么,不如她就彻彻底底地做个疯子好了!不做那挣扎哀嚎的可怜虫,要做,就做让所有人想起来都彻骨生寒的疯癫厉鬼!
重来一次……很好……
这个念头在心里滋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和毁灭的快意。沉蓝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心脏在冰冷的肋骨下开始不规律地搏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濒死者的呜咽,又似乎酝酿着熔岩喷发前蓄积的沉闷咆哮。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在狭小的牢房外炸开,粗暴地斩断了死寂。
沉重的牢门铁板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金属门框撞击在粗糙的水泥门框上,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落。巨大的回声在狭窄阴森的通道里反复激荡,嗡嗡作响,像魔鬼的嘲弄。
牢房门外那点昏黄黯淡的灯光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一个巨大的、臃肿的阴影投射进来,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
“姓沉的!挺尸呢?还不滚起来伺候老娘?!”
一个女人粗嘎沙哑的嗓门,像生锈的铁片刮在破锣上,混杂着痰音和一股浓郁劣质烟草的臭味,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沉蓝抬起头,脸上那抹冰冷诡异的笑意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几分。她慢腾腾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迟滞,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从容。囚服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下滑,露出一截过分纤细得有些病态的手腕。
门外站着三个人,堵住了狭小的过道。为首的女人,虎背熊腰,几乎有两米高,粗壮的胳膊和厚实的胸膛极具压迫感,顶着一头被劣质染发剂糟蹋过的枯黄短发,发根下能看到刺青的花纹。一张油腻的横肉大脸上,两道刻薄刀削似的八字眉紧紧拧着,塌陷的鼻梁下是两片肥厚、泛着油光的嘴唇。此刻,那双浑浊鼓胀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钉在沉蓝身上,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正是这号子里的“头儿”,人称“黄姐”。
黄姐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气势汹汹的女人,一个是长脸吊梢眼,一脸刻薄像的“阿凤”,另一个是满嘴黄板牙、身材敦实的“肥三”。三人构成了这阴暗牢房食物链的顶端,专靠盘剥、欺凌如沉蓝这样的弱者和新来者存活。
昏暗的光线下,沉蓝清晰地看见黄姐左边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一道寸把长的、暗紫色的增生疤痕,像条丑陋的蠕虫趴在那里,随着她说话扭动的表情而微微鼓动。
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被点亮——这道疤,是三个月前一次牢房里争夺利益时,被另一个小团体的女囚用磨尖的牙刷柄划伤的。为此,黄姐曾暴怒地将一个叫“小萍”的女囚打到半身不遂后丢进了惩罚性的水牢。
“怎么?哑巴了还是腿断了?”黄姐见沉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自己,眼神冷漠得让她心头莫名地烦躁。她的目光扫过沉蓝过分苍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最终定格在她胸前囚服略显臃肿的轮廓上——那里藏着她入狱时被搜刮剩下的、唯一还能称之为“好”的东西:半包没开封的进口巧克力。那是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家族,在她彻底被视作弃子后、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或许是心虚,或许是施舍),托人带进来的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关心”。
黄姐伸出粗得像根香肠般的手指,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直直指向沉蓝左胸的位置:“把你那包宝贝巧克力给老娘交出来!孝敬不会?让姐今天教教你规矩!”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尖利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凤在后面跟着狞笑:“听见没?黄姐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
肥三则活动了一下肩膀,粗壮的脖子左右扭了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巴声响,瓮声瓮气地补充:“看来上次挨的揍还不够疼。皮痒得很!”
黄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带着浓郁烟味的浓痰,脚步一迈,巨大的身躯挤进狭小的牢门,带着一股浓烈的汗馊和狐臭味扑鼻而来。布满粗茧、指关节异常粗大的右手像一截攻城槌,裹挟着劲风,毫不犹豫地朝着沉蓝的脸颊狠狠掴去。这一巴掌要是抽实了,能把一个瘦弱男人的牙都抽掉几颗!
前世无数次被扇耳光、拳打脚踢的屈辱感和剧痛记忆,如同引爆的炸弹,瞬间在沉蓝的神经里激荡开,身体几乎要本能地蜷缩、躲避。那熟悉的、即将被支配和碾压的恐惧感,差一点就重新扼住她的喉咙。
但就在这一刻,心口那道冰冷半月形疤痕下,一股更强烈、更霸道、更陌生的灼热感猛地炸开!如同万年寒冰裹着的熔岩核心终于撕裂了冰壳!那不是单纯被扇耳光的痛楚,而是被剜心!被活生生撕扯!是濒死前无尽的怨毒与不甘汇聚成的绝地反扑!
一股暴戾的气流瞬间冲散了她骨髓里残留的怯懦!眼底深处,那刚刚凝结成型的冰层被这狂暴的力量碾碎,刹那间燃起两簇冰冷到足以焚尽一切的幽蓝火焰!
前世,她懦弱,她忍受,结果如何?肋骨被敲断,尊严被践踏,最终被推上手术台,像待宰的牲畜般被开膛剖腹,鲜活的心脏被自己全心全意爱恋的男人亲手取出,像垃圾一样随意地丢在一旁冰冷的金属托盘里!
“啪!”
一声脆响,在狭小的囚室里异常清晰,带着沉闷的回音,是肌肉骨骼碰撞的声音。
然而,并不是巴掌落在脸颊上的声音。
那只粗壮如蒲扇、带着劲风眼看就要落到沉蓝脸上的手掌,在半空中戛然停住!腕骨被一只突兀出现的、苍白纤细得过分的手死死扼住!五根纤细的指头像铁箍一般,精准无比地掐在了黄姐右手手腕最脆弱、也是力量传递最薄弱的那块腕骨关节之上!
黄姐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她用尽全力试图将这一巴掌抽下去,然而那只扼在腕子上的手,力量大得惊人!那纤细的五根手指,此刻却像是从坚硬的玄武岩中凿出来的楔子,以一种诡异刁钻的角度锁死了她的腕骨!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腕部关节在可怕压力下发出的轻微“咯咯”声,一丝尖锐的刺痛清晰传来!更让她心头莫名发毛的是,扼住她的那只手,冰得像一块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万年寒铁!
“你他妈……”
黄姐的惊怒只吼出两个字,身后等着看好戏、给黄姐壮声势的阿凤和肥三也愣住了。肥三嘴里的脏话刚刚涌到舌尖,就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硬生生堵了回去。阿凤那双刻薄的吊梢眼更是陡然瞪圆。
沉蓝缓缓抬起眼皮。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麻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和恐惧。里面像是淬炼了万古寒冰,又像是沉淀着岩浆冷却后的死寂余烬。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充斥着油腻汗水和惊愕暴怒的横肉脸,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更诡异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虚脱般的沙哑,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能将空气冻结的森然。
“巧克力……”沉蓝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着,像是一根被无形丝线提拉起来的冰冷木偶,“有本事……”她微微歪了歪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个动作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感,“……自己过来拿啊。”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扼住黄姐手腕的、冰凉的五根手指,骤然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力!那不是蛮力的硬推,而是筋骨扭动的寸劲!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骨节撕裂声!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嚎猛然从黄姐喉咙里炸开,盖过了狭小囚室里所有的噪音。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猝不及防的惊恐!她的腕部以肉眼可见的角度扭曲成一个怪异的、正常人绝对无法达到的形状!
扼住她腕骨的那五根纤细手指,像五把冰冷的铁钳,骤然爆发的力量不是蛮横的冲击,而是精准到极点、冷酷到极致的扭绞!她腕部细小的骨头和连接的肌腱韧带,被一股刁钻狠戾的力量瞬间撕扯、错位!那感觉,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关节,再被强行拧了一整圈!
她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钻心刻骨的剧痛而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巨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另一只手本能地想去护住那只以诡异角度软塌塌垂下去的右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邪门!身后的阿凤和肥三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就瞬间被黄姐凄厉的惨叫和那怪诞扭曲的手腕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两人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阿凤惊叫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铁门框上。肥三张着嘴,那口没吐出来的黄牙僵在那里,眼中写满了惊恐。
被剧痛彻底淹没、大脑一片空白的黄姐,巨大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猛地向后倒去,撞在身后狭窄门框上,“咚”的一声闷响。她佝偻着身体,像一头被猎枪击中的野猪,发出粗重痛苦的喘息,左手死死捏住已经完全变形、失去支撑的右手腕,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眼角因剧痛飙出的泪水,从油腻腻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她她她……”肥三指着站在昏黄光影交织处的沉蓝,牙齿磕碰着,上下嘴唇哆嗦得厉害,“她掰断了黄姐的手!妈呀!鬼啊!” 那低语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像看到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沉蓝慢慢松开手。她微微歪着头,几缕汗湿的额发黏在苍白的太阳穴上,那姿势像个懵懂好奇的孩子。囚室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投来,在她脸庞上切割出几道诡异的阴影,衬得那双抬起的眼眸深不见底,黑得如同最粘稠的石油,却又在最深处诡异地跳跃着两簇冰冷燃烧的幽蓝色火焰。
她轻轻甩了甩那只刚刚制造了可怕伤害的、同样纤细的手,五指张开又收拢,动作带着一种奇怪的、像是在适应某种新玩具般的僵硬感。仿佛刚刚轻易捏碎了一个人腕骨的不是这只手。
她的视线缓慢扫过因剧痛而面容扭曲、涕泪横流、正发出压抑粗重痛哼的黄姐,扫过门外吓傻了、僵在原地的阿凤和肥三。
“吵……”沉蓝喉咙里滚动出一个模糊沙哑的音节,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像被扰人清梦的噪音打扰,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冷漠,“很吵……”
她朝门边缓缓踏出一步,脚上那双廉价的塑料拖鞋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死寂一片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你要干什么?!”阿凤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后背彻底贴死了冰冷的通道墙壁,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肥三也慌忙往旁边躲,肥胖的身体挤在狭窄的通道里异常笨拙。
沉蓝的目光落在黄姐那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油腻大脸上。她慢慢伸出那只刚刚展示了恐怖力量的手,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朝着黄姐脸上那道寸把长的、暗紫色的增生疤痕……缓缓靠近。
指尖距离那道疤痕还有几厘米。冰冷的气息仿佛已经提前刺入了皮肤。
“这么丑……”沉蓝歪着头,眼神专注地审视着那条像丑陋蠕虫的疤痕,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淬了毒的冰珠砸落,“……活着多累。”
“呃……唔……”黄姐完全喘不过气来,牙齿在疯狂打战,下巴上的横肉随着颤抖而剧烈地耸动。被那只冰冷异常的手扼断腕骨的剧痛还在撕扯她的神经,可此刻,一种比那生理剧痛更深邃、更纯粹的、如同直面地狱妖魔般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窜上后脑!眼前这女人看着她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打量一件垃圾、一个污点!那冰冷的手指带来的寒意让她毫不怀疑,对方随时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捏碎她的喉咙或是把她的眼球直接抠出来!
那是从灵魂核心迸发出的、最赤裸裸的杀意!冰冷、纯粹,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彻底抹除的意愿!
巨大的求生欲望压过了腕骨的剧痛和身体的僵硬!黄姐喉咙里滚出一连串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求饶呜咽声,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也顾不上那只废手,用仅存的左手猛地扒拉开挡在门口、被吓傻了的阿凤和肥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手脚并用地朝着通道尽头狂奔!一只廉价的塑料拖鞋都跑掉了,孤零零地遗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阿凤和肥三愣了一瞬,看着黄姐瞬间消失在通道转角那狼狈逃窜的巨大背影,又转头看看堵在门口那个笼罩在昏黄灯光下、面无表情的沉蓝。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像是被鬼撵了尾巴的猫,调头就疯狂地朝着黄姐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通道里回荡着她们凌乱急促、如同丧家之犬奔逃的脚步声。
“哐当——!”
沉重的牢门被沉蓝抬起脚,用穿着拖鞋的脚尖随意地勾了一下,缓缓地合上了。巨大的撞击回响在空荡荡的通道里,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
囚室内再次陷入了死寂。门外通道中,那种无处不在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痛苦呻吟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响动而停滞了片刻。
沉蓝慢悠悠地转过身,背对着紧闭的铁门。那双深不见底、跳跃着幽蓝火焰的眸子,缓缓扫视着这间逼仄、肮脏、凝结着所有卑微与绝望的牢笼。空气里依然弥漫着铁锈、霉斑和汗骚混合的浓重死亡气味,身下的钢板床依旧冰冷硌人,墙角的便桶依旧散发着阵阵恶臭。
然而有什么东西,在这凝固的污浊空气里,悄然无声地碎裂,又更加顽固地重新凝结。
她的视线最终回到了灰白墙面上那道模糊的倒影上。倒影里的人,短发凌乱,脸色苍白,囚服宽大,嘴角那抹冰冷诡谲的笑意却清晰依旧。
她抬起左手,食指的指腹缓缓地、重重地按在自己心口下方,那道新生的、冰冷的半月形疤痕之上。
指尖下,皮肉的硬结感清晰无比。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战栗感顺着指尖传递开来,但随之升起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掌控感?
“还不够……”沉蓝对着墙面上那道模糊扭曲的、仿佛鬼魅的倒影,无声地翕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血液在静脉管壁中奔涌冲刷、带着冰碴子的轰响。
“都……”
她眼底深处,那两点幽蓝的火焰骤然蹿高了一寸。
“……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沉蓝被带到“谈话室”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晚一些。大约是那黄姐的惨状和那三个吓破胆的女人添油加醋的惊魂描述传进了狱警的耳朵,让她们不得不掂量一下里面这个骤然变得极度危险、极度诡异的“软柿子”。
沉重的铁门再次打开时,走进来的不是平常送饭打杂的值班狱警,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臂章等级明显不同的男人。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壮实得像是城墙上拆下来的巨大墙砖,肩章上的星星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张方脸上,线条坚硬得如同斧劈刀削,法令纹深陷,眼神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毫不避讳地落在沉蓝身上,带着审视、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觉察到的凝重。正是这所监狱负责女监区的副监狱长,周彪。
沉蓝安静地坐在那张唯一可以称之为“家具”的冰冷铁凳子上,背挺得笔直,头微微低垂着,浓密睫毛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宽大的囚服衬得她肩背更加单薄伶仃,露在袖口外的两截手腕纤细脆弱得像是一捏就能碎的玉瓷。她整个人蜷缩在那一小片阴影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与刚刚被带走时那疯癫危险的形象判若两人,简直温顺柔弱到了极点。
这巨大的反差,让跟在周彪身后进来的两个身材敦实、眼神警惕的女狱警都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的警棍和电击枪,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周彪站在沉蓝面前,厚重的军靴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沉蓝身上那件肮脏的囚服,扫过她过分苍白的颈侧皮肤,最后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睑上,似乎在寻找一丝一毫伪装的破绽。他在这座高墙铁网内摸爬滚打近二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囚犯——绝望的、狡诈的、暴躁的、阴狠的……但像眼前这样前一秒还被传为徒手捏断腕骨的疯子、后一秒又温顺如待宰羔羊般坐在自己面前的,绝无仅有!这诡异的气氛本身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沉蓝。”周彪开口,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刚才在107监号,发生了什么事?同监室的黄英、张凤、李三妮指控你无故攻击她们,并造成黄英手腕严重骨折。”他顿了顿,那探照灯似的目光再次加强了几分,“我需要你的解释。”
沉蓝依旧低垂着头,几缕汗湿的鬓发垂落下来,微微挡住了她的侧脸。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极了受到巨大惊吓后强装镇定却无法自控的样子。沉默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肩膀。
一声极其压抑的、颤抖的吸气声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泄露出来。
周彪的眉头深深皱起,脸上的横肉挤出一条更深的沟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沉蓝猛地抬起了头!
周彪的目光骤然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
刚刚还低垂掩盖、显得无比柔弱无助的眼帘掀开了。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惊恐,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顺和胆怯!眼底深处,像是凝结了整个极地万年不化的寒冰深渊,冷冽的光芒锐利得几乎能刺破空气,洞穿骨髓!之前那温顺无害的外壳瞬间剥落殆尽,只剩下一种平静的、死寂的寒意,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不带丝毫波澜。
她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嘴角甚至没有勾起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恰恰是这种绝对的、仿佛隔绝了所有人性温度的平静,配上那深不见底、跳动着幽冷火焰的眼眸,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周彪,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冰冷的细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窜上来!
沉蓝的视线很缓慢地移开,没有焦点地掠过周彪肩膀上那颗冰冷的星星徽章,落在了他身后那扇装着粗粗铁栅栏的小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周彪神经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厉声呵斥这诡异沉默的下一秒,沉蓝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小得几乎像是错觉。
“打雷了。”
三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在沙漠里行走多年未曾开口的人发出的噪音,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肯定感。
周彪一愣,下意识地侧耳听了听。高墙之内一片死寂,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囚室里的骚动和狱警的呵斥声,空气沉闷凝固,没有任何雷声的征兆。窗外天空更加阴沉了,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征兆,但绝对没打雷!
“你说什么?”周彪的声线陡然沉了下去,带着被戏弄般的愠怒和一丝被这诡异气场勾起的隐秘不安。
沉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了回来,视线重新落在周彪那张硬朗的、此刻却因为她一句话而显出些许凝重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带着悲悯的嘲讽,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更像是不通人事的懵懂孩童在审视一件奇特的玩具。
她似乎没有听见周彪再次的质问,或者说,她听到了,但选择了彻底的无视。她只是偏了偏头,几缕黑发滑过她光洁的额头,露出饱满的额角。那角度恰好让站在侧面的周彪清晰地看到,她那过分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耳廓,正对着窗户的方向。
紧接着,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沉蓝那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右手,忽然抬了起来。她的动作依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五根手指慢慢张开,在空中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又极其精准的轨迹,模仿着……接住什么东西的姿态?像是空中飘落的雪花?又像是……从极高处滴落的雨点?
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微微停留了一瞬,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滴冰雨落在皮肤上的微凉触感。随即,那指尖极其优雅地向下划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那无形的“水滴”沿着她的指腹滚落,最终在她的指尖停顿。
然后,沉蓝的目光垂落下来,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空无一物的指尖。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
一滴水?
一滴血?
周彪和他身后那两个神经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女狱警,都死死地盯着她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瞳孔不自觉地在收缩。整个谈话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他们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如同被困在狭小牢笼中的野兽发出的粗重喘息。
周彪只觉得一股寒气混合着某种莫名的烦躁,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见过装疯卖傻的,但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装”里面透着一种让人骨头发冷的绝对真实感!那对水滴的专注,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就像她真的“看”到了某种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他正要强制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场——
沉蓝却先动了。
她突然抬起头,那双冰冷幽深的眸子毫无预警地、直勾勾地钉在了周彪脸上。那眼神太利,像淬冰的刀刃,让周彪心脏猛地一抽!
“二十分钟零七秒后,”沉蓝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来的,带着一种粘滞的冷意和不容置疑的确信,“西墙根,D区锅炉房后面,会塌掉。”她顿了顿,下巴极其微小地朝斜上方抬了抬,指向办公室顶灯的角度,“因为那下面,有你们‘特别仓库’通往外界的备用通风管。位置在……地下三点七米深,直径零点六米……铁皮锈得太厉害,像煮烂的饺子皮……里面的……‘货’……”
她的话音突兀地断在这里,仿佛喉头被看不见的冰锥梗住了。那半截带着强烈暗示的词语——“货”——如同一个冰冷的、充满铁锈和腐烂气息的铅块,狠狠砸进这间狭小的谈话室里!
紧接着,沉蓝的表情突然变了!刚刚那种平静到令人心头发毛的麻木冷漠消失了,像是被瞬间投入沸水。她猛地抬起双手,用那纤细得过分的十指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是要抵挡某种根本不存在的、只有她能听见的巨大噪音!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让坐着的铁凳子都发出了轻微刺耳的吱嘎摩擦声!那颤抖如此剧烈,仿佛灵魂正在被看不见的恶鬼撕扯!喉咙深处溢出短促而破碎的尖利抽气声,如同一只被扼住了颈子的濒死的鸟!
“不……不要听……不要……”她痛苦地呜咽着,声音在指缝里破碎变形,“他们在哭……哭得好惨……烧起来……烧起来……”
周彪的呼吸瞬间窒住了!他那张硬朗坚毅、很少变色的脸上,瞳孔急剧收缩成两个针孔!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惊骇如同冰裂纹,骤然爬上他的眼底!
D区锅炉房!西墙根!
那个极其隐蔽的、连通一条备用通风管道通往监狱外部的点!这个坐标……这个信息……属于最高层才知道的秘密渠道!是用来处理某些……绝不能明说、更不能走正常程序的“特殊废物”的!
别说沉蓝这个关押在最底层的囚犯,就是他手下管着D区工场和锅炉房那几个狱警队长,也根本不知道那个点的具体作用!那是只有监狱长和他等屈指可数的几个核心人员才知道的秘密!是这座高墙黑幕之下最深的一滴污血!
她怎么会知道“特别仓库”?怎么会知道“通风管”?怎么会知道那个点会塌?!甚至连那该死的、精确到秒的时间!
更让他脊背发凉、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囚服内衬的是——沉蓝刚刚没说完的那个词,“货”。那指代的是什么东西,只有他和监狱长等极少数人明白!那种“货”,从来只有一种处理方式……
“轰——!”
没等周彪从这足以打败他认知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一声沉闷无比、仿佛大地心脏爆裂的巨响,猝然从监狱的西北方向狠狠砸了过来!那声音穿过厚实的水泥墙壁,穿过层层铁网,带着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感,如同巨人倾颓撞地!整个谈话室都为之狠狠一颤!头顶昏黄的灯泡疯狂地摇晃起来,在墙壁上投下乱舞的光影!
紧接着,是各种刺耳杂乱的警报声撕破长空!那是属于最高等级的、只有监狱内结构发生严重破坏才会启动的坍塌警报!尖锐的频率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远处,混乱的人声、吼叫声、奔跑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死寂般的氛围!
“呜——呜呜呜呜——!!!”
“报告!报告!D区锅炉房西墙位置发生严重塌陷!”
“有人被困!”
“快!紧急封锁!防止蔓延!”
“……”
杂乱的通讯从对讲机里尖锐地爆出来,内容零碎却指向同一个恐怖的事实——沉蓝刚刚预言的那场坍塌,就在二十多分钟后的此刻,分秒不差地爆发了!如同黑暗舞台上拉开的一道猩红幕布,将血淋淋的真相瞬间推到了聚光灯下!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周彪,还是那两个早已被沉蓝刚才的举动和此刻的警报吓傻的女狱警,都僵硬成了泥塑木雕!
而几乎就在那第一声坍塌巨响爆开的同时,谈话室内,沉蓝身上那股剧烈的、仿佛要抽尽灵魂的惊恐痉挛戛然而止。
捂在耳朵上的双手缓缓滑落,垂在身体两侧。肩膀不再颤抖。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如同被橡皮擦抹去,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淡漠。仿佛刚才那濒临崩溃的凄惨哭喊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额前凌乱的碎发被冷汗打湿,几缕沾在脸颊两侧,皮肤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的黑如同宇宙初开的深渊巨口,里面跳跃的幽蓝色火焰似乎燃烧得更旺了,冰冷、稳定、永恒不熄。
她的目光平平地看向对面呆若木鸡的周彪。
平静无波,清晰地倒映出周彪那张写满震惊、骇然、不可思议、甚至夹杂着一丝对未知巨大恐惧而微微扭曲的硬朗面孔。
仿佛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他内心深处被狠狠撞开的潘多拉魔盒。
时间如同高墙下水滴般缓慢流淌,黏稠凝滞。刺耳的警报还在监狱上空疯狂撕扯着空气,对讲机里嘈杂混乱的报告声不断钻进谈话室的铁门缝隙。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气氛却诡异到近乎冻结。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那两个女狱警如同被冻僵的木偶,脸上血色尽失,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眼眶,死死盯着墙角那个蜷缩在冰冷铁椅子上的身影。她们的手还按在腰间的警棍和电击枪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极度泛白,皮肤绷紧,却僵硬得连一丝移动都做不到。
沉蓝依旧安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宽大的囚服包裹着她瘦削的肩膀。刚刚预言、亲历那场精准应验的恐怖塌方而引发的剧烈情绪风暴,此刻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眼眸漆黑深邃,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小片安静的扇影,里面的幽蓝火焰无声燃烧着,冰冷地注视着对面陷入巨大震惊漩涡、一时失语的副监狱长周彪。
沉默如同沼泽里的瘴气,缓慢而致命地蔓延。
足足过了有半分钟那么漫长的时间,周彪僵硬的喉结才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在拉扯一个生锈多年的老旧风箱。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粗糙,失去了往日金属般的硬度,带上了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盖的、仿佛齿轮间塞满砂砾般的滞涩感。
“你……如何得知这些?” 问题极其简短,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目光深凝,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牢牢锁在沉蓝脸上,“名字,坐标,时间……甚至坍塌原因!这些信息,根本不该是你所能触及的层面!” 尤其那个只属于最核心秘密的“特别仓库”和“货”!
沉蓝的头依旧微微低垂着,几缕凌乱的碎发粘在她苍白的脸颊和光洁的额角。听到周彪的问题,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疲惫后收拢的翅膀,扇动了一下空气里细微的尘埃。并没有立刻回答。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蓝那只一直垂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囚服粗糙的布料,微微划过一道褶皱,停留在了自己左胸下方第四根肋骨的位置——那个新生的、冰冷的半月形疤痕所在。指尖隔着厚厚的布料,轻轻按了下去。
动作细微,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瞬间,她周身的死寂气场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波动。
然后,她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嘴角。
不是笑。那是一种肌肉极其细微的牵扯。仿佛看到了什么……荒诞又可怜的……虫子。
紧接着,她抬起眼皮。视线平平地投向周彪,越过了他绷得如同岩石的肩膀,穿透了铁窗的栅栏,凝定在窗外那铅灰色的、翻涌堆积得越来越厚重的雨云上。
“名字?”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然是那种干涩的、仿佛许久未曾滋润喉咙的沙哑,平平淡淡,没有起伏,“监狱,不就是由名字和数字构成的吗?张三,狱区编号0147。李四,编号0326。王麻子,编号……D0059?还有刚刚摔进去的那个……是叫周……强?对吧?”
她吐出“周强”这个名字时,语调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如同随意念诵一个路人甲的死讯报告。
然而,对面的周彪!这个名字砸进他耳膜的瞬间,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那张硬朗坚毅、极少变色的脸,骤然失去了所有血色!瞳孔深处猛地一阵剧烈收缩,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如同盘踞在岩石下的毒蛇,贲张开来,突突直跳!
周强!他的亲侄子!刚刚大学毕业,托关系好不容易塞进监狱编制,原本安排在后勤岗位……前天才被调去看守那个该死的“特别仓库”通风口的巡查点!他怎么知道?!刚才对讲机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提伤亡名字!她怎么可能知道?!名字!她竟然直接点出了名字!!!
“……”周彪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那恐惧深入骨髓!眼前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沉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彪瞬间失色的面庞,那眼底的幽蓝火焰似乎跳跃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场无趣戏码里应有的反应。她没有停顿,视线重新转向窗外越压越低的铅灰色云层,继续用她那平板无波、令人头皮发麻的嗓音缓缓道:
“坐标……那里……水泥里,埋着一只死狗……”她纤细的手指抬起,指向窗外西北方向塌陷的方位,动作带着某种近乎神棍似的精准,“白色的……眼睛……还没被虫子啃干净,看着外面……”
她的描述冰冷、细致,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解剖尸体现场发出的报告。那两个原本僵立在周彪身后的女狱警,听到“死狗”、“眼睛没被啃干净”这种描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由白转青,其中一个猛地捂住了嘴巴,强行压下涌到喉头的酸水!
“至于时间……”沉蓝收回指向窗外的指尖,目光重新落到自己左手掐指的位置,仿佛在感受那道疤痕下某种无形的时钟在走秒,“……那里……太吵了……”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发丝擦过苍白的额角,“骨头在下面,被压得……吱吱叫……像老鼠……一直在数数……一,二,三……数得很慢……很烦……”
她的声音很轻,内容却血腥而诡异!描述坍塌前下方“骨头”在“吱吱叫”着“数数”?简直是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描绘成了某种毛骨悚然的倒计时仪式!
“轰隆隆——!!!”
仿佛是为了应和沉蓝这诡异到极点的描述!窗外远方那片崩塌的区域方向,又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犹如无数巨人拖拽着巨石撞击大地的闷响!是二次塌陷!土石倾颓的声音混合着更加凄厉的警报和远处传来的、已经变调的绝望呼号!更刺耳的求救声和命令的吼叫在对讲机里炸开,如同死亡的咏叹调!
紧接着,谈话室那扇小小的铁窗外,光线猛地黯淡了下去!仿佛黑夜骤然降临!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到墙头!一丝微凉的、带着浓郁泥土腥气的风,猛地灌进了铁窗的栅栏缝隙!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沉蓝那只微微摊开、悬在膝盖上方的右手指尖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滴水珠触碰到皮肤时,被她精准地捕捉、并凝固!
沉蓝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刚刚被一滴冰冷雨水砸中的食指,停留在她视野正前方。
她没有去看指尖的水渍。视线微微下移,越过自己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指,精准地落到了副监狱长周彪那满是冷汗、已经有些惨白的脸上。
她开口。
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泓结了冰的死水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根冰锥,狠狠地凿进周彪因巨大震动而裂开的理智裂隙里。
“现在,能让我走了吗?周副?”
那滴冰冷的雨珠,正沿着她指尖的纹路,缓缓滑向指根。
监狱沉重的生锈铁门在身后合拢时,发出巨大的、象征着终结的“哐当”声,仿佛地狱的棺盖被彻底盖严。
世界骤然开阔,但迎面扑来的不是自由的气息。
空气粘稠得如同裹着油污的湿布,死死糊在口鼻之上。风是热的,裹挟着钢铁都市喧嚣后冷却下来的、工业废气残留的淡淡酸腐味、被车轮反复碾轧后尘土蒸腾起的腥味,以及远处垃圾堆肥散发出的发酵腐烂气息。这些味道混沌地搅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沉蓝站在门卫室檐下投下的一小块狭窄阴影里,微微眯起了眼。
眼前是一条空旷的水泥路,笔直得没有一丝弯曲,通向远方被灰色钢筋水泥森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地平线。路边是稀稀拉拉、被污染折磨得蔫头耷脑的荒草,叶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天色阴沉得可怕,铅灰色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积压在头顶,如同巨大的铁砧压向大地,透不出一丝光亮。几滴零星的、冰冷的水珠开始砸落下来,在干燥滚烫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斑点,很快又被蒸腾的热气带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风骤然强
狱墙外那令人窒息的湿冷空气,裹着铁锈和沥青混合的腐腥味,沉沉地压着沉蓝的口鼻。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最后一声垂死般的“哐当”,彻底隔绝了墙内的黑暗。一辆通体漆黑的加长轿车,如同夜幕下提前降临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到近前,稳稳停在她脚边那片灰扑扑的、被监狱探照灯扫过的光影里。
车窗贴得极深,外面一丝也看不透里面的情形。但那沉闷关门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时,轿车前侧厚重的隔窗无声地降了下来。一个男人从驾驶位探出半张脸。皮肤在监狱围墙冰冷的白色灯光下,泛出一种近乎大理石板的冷灰,脸颊紧贴颅骨,几乎没有多余脂肪,更显得颧骨轮廓锋利得能割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立领制服,扣子系到最顶端,压迫着喉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没有丝毫情绪涟漪的死寂,瞳孔颜色很浅,像是两颗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灰玻璃珠,没有任何光泽反射出来,冷冷地倒映着檐下灯光的惨白碎片。他目光扫过沉蓝身上那件宽大、肮脏的囚服和过于苍白瘦削的脸,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打量一件从回收站搬出来的旧家具,只几不可察地朝后座方向点了下头。
车门在沉蓝身侧悄无声息地滑开,如同深海巨兽张开巨口,一股凛冽的冷气和一种混合着昂贵雪茄皮革、顶级威士忌与某种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木质沉香的复杂气息扑面涌出。这气味冰冷、强势、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瞬间将外面充满灰尘和排泄物气味的浑浊空气排斥开。
沉蓝没有丝毫犹豫,抬腿便迈了进去。脚下昂贵的地毯吸尽了鞋跟落下的任何声响。车门在她身后无缝闭合,将最后一点监狱围墙的惨白光亮彻底阻绝,世界瞬间被顶级隔音材料构建的绝对寂静和车厢内恒温的冷气所吞噬。
她没有看那个形如雕塑的司机。车厢很大,中间被一道完全隔音隔绝的深色玻璃划分开。后座,占据对面位置的,是一个男人。
极其年轻。光洁饱满的额角没有一丝皱纹,鬓角修理得极短,如同墨玉。眉骨是东方人少有的高耸,底下嵌入的双眼却在光线晦暗的车厢里,深得像两口汲取了所有光芒的宇宙黑洞。鼻梁挺直得如同尺子量过,嘴唇薄削,嘴角天然微微下撇,形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悲无喜的冷峻弧度。他穿着最简单的深灰色羊绒衫,没有任何标识,柔软的羊毛纤维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膀线条和收束劲窄的腰线。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座椅里,姿态看似随意,但每一寸骨节里都透着千锤百炼后的精确与掌控力。他手中托着一只水晶威士忌杯,杯壁厚重,杯内金色液体随着车子极其微弱的移动缓慢晃动。他的目光落在沉蓝脸上,不聚焦,甚至没有审视的意味,倒更像是在欣赏杯壁上凝结的冷雾如何变幻光线,那目光也如同薄冰般缺乏温度,仿佛眼前坐的不是刚从监狱出来的活人,而是一尊刚从古董行拍卖会上取下的、略有损毁但尚算精致的瓷器摆件。
“七号?”他开口。声音极低,质感如同天鹅绒包裹的千年寒冰,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没有疑问,倒像是平直无波地确认一个代号,一个符号。声音本身并不沙哑,却像砂纸打磨过最坚韧的皮革,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末梢都微微发麻的低沉频率。“比预想的,早了三天半。”他用那冰粒般无起伏的声线补充,视线依旧落在水晶杯壁上。
沉蓝脸上既无笑容也无愠怒,甚至没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她只是同样平静地抬起眼,那双在监狱灰墙倒影下显得过分幽深的瞳孔,此刻在那深浓冷光的衬托下,跳跃着两簇无法被灯光压灭的幽蓝火焰,直视进对面那双寒潭般的黑眸深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错的瞬间,车厢里那流动着的、昂贵的冷香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没有情绪碰撞的波纹,只有一种无声的、深寒对焦深寒的探测,如同两柄绝世名剑在出鞘前的第一次气息交感。
“时间,”沉蓝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字音带着一种长久未开口的微涩摩擦感,声音压得极低,却奇异地穿透了这奢华的寂静,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从来都是吝啬的魔鬼。”她的视线没有移开,反而更加沉静,越过男人冰冷的侧脸轮廓,似乎穿透了车窗那片深不见底的深色玻璃,投向外面翻滚着压向大地的、更加浓黑沉重的雨云深处。心口下方,那道新生的冰冷半月形疤痕,在接触到这车内的某种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震频时,猛地刺入一丝熟悉的、带着腥甜味道的锐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贴在了神经末梢上!
这锐痛如同电流,瞬间点亮了前世某个鲜血淋漓的画面——那只被推入她胸腔冰冷镊子顶端滴落的猩红血珠!那是属于孟昀的!那画面与此刻感知到的某种冰冷震频完美重叠!孟昀!就在这附近!甚至可能正加速朝这片区域移动!这震频——是他的座驾!
心腔深处那座万年冰封的深渊,被这锐痛和随之而来的确凿感知狠狠凿穿一道裂缝!冰下潜藏的熔岩无声咆哮!她的指尖在身侧宽大的囚服下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压在那道疤痕之上,仿佛试图将这汹涌的杀意暂时按捺封印。
“你身上,”对面的男人突然开口,那冰粒打磨皮革的声音打断了她指尖的动作。他似乎对她囚服下细微的异样毫无所觉,灰黑色的眼珠终于从杯壁上抬了起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将视线聚焦在沉蓝身上。那目光精准无比地落在她囚服胸口以下、肋骨连接处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料,锁定了那一道疤痕隐形的存在。“有一股……”他微微侧了下头,英挺的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丝,像是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味道粒子,“……锈蚀骨髓的旧寒。”
沉蓝毫无回避,指尖却在那道疤痕上猛地一按!力道重得几乎能嵌进皮肉!烙印般的钝痛骤然尖锐,如同信号发射!她对上那深潭无波的眼眸,嘴角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冰雕花般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肯定。
“寒是它的标记。”她的声音更低,却越发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力度,“就像血……最终,会回到它该涂抹的地方。”话音刚落,她的视线再次投向车窗外暴雨将至的漆黑夜色深处,“东面。”她精准地报出一个方向,下颌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指向东南方位,“三里。藏云涧九号。”语速平稳无波,如同陈述天气,“有人在那池底……用我肋骨的尘泥……和他的心头血……塑了块白玉,刻了两个字……”
对面男人把玩水晶酒杯的食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动作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但那流动的液面因此凝滞了一瞬。冰冷的黑眸,第一次在沉蓝脸上凝固了数秒,像是超级计算机在扫描一串意料之外的、却无法解读其源头的数据流。
“何字?”冰粒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询裂纹。
沉蓝眼底那两簇幽蓝的火焰倏地蹿高,冰冷的焰心深处倒映出车窗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和外面越发狰狞的铅云剪影。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两个清晰的音节,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带着一种淬炼到极致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毒汁:
“挚——爱——。”
对面男人那一直如同精密仪器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丝。但车厢里,那恒温冷气运作时几乎为零的底噪,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手中那只晶莹剔透的威士忌杯,杯壁被修长手指握持的地方,骤然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像突然接触超低温的容器表面。那冰冷无波澜的黑瞳深处,幽光一闪而逝,如同潜伏于深海的巨鲸悄然翻动尾鳍,搅动起难以估量的深海潜流。
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没有质疑。没有探究这荒谬血腥叙事的细节。
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未持杯的手,对着驾驶位与后座之间那片深色的隔断玻璃,不轻不重地屈起指节。一声极其沉闷、如同古老编钟余韵般的“叩”音在绝对隔音的豪华囚笼里响起。
前窗几乎是立刻降下了一条缝隙。司机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的侧脸出现在隔断缝隙中,目光投向后座方向,静待指示。
男人没有转动视线,那冰魄般的黑瞳依旧锁着沉蓝眼底那两簇燃烧的蓝焰,仿佛在凝视深渊里浮动的星核。他薄削的嘴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带着某种冰封千里的穿透力:
“云麓。”
深色玻璃无声复位,车厢重归彻底的静谧。但这静谧之下,无形的弦被瞬间绷紧至断裂的边缘。沉蓝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庞大金属造物的引擎转速陡然改变,平稳顺滑的运行里注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不可忽视的、钢铁猎豹嗅到血腥味的暴虐亢奋。车子无声地在空旷的死寂街道上划出一道锐角,猛地撕开雨前潮湿沉重的空气,精准地刺向东南方向的茫茫暗夜深处!方向,藏云涧!车速在飙升,窗外沉闷的风声被极致地隔绝在顶级隔音层之外,只留下一种真空般的窒息感。
车窗外。沉沉的铅云终于不再压抑。没有预兆地,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开始狠狠砸落。起初是零星的噼啪脆响,随即密集成阵,如同万千投石机砸下的冰雹,狂暴地撞击着防弹玻璃,汇聚成道道飞速流下的水痕,将外面模糊扭曲的都市夜景切割得如同融化的油画,只剩下大片大片浑浊移动的色块和斑驳的光晕。
车内,气氛凝若深海寒铁。冷冽昂贵的混合香气中,杀意如同实质的海藻在无声缠绕生长。
沉蓝靠在冰冷舒适的靠背上,一动不动,眼睑半垂。心口那道冰冷的半月形疤痕深处,那种熟悉的、带着腥甜味的锐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像一枚不断靠近的、无形的炽热箭头!她的指尖在那处疤痕上轻轻点了一下,又一下。规律。稳定。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每一次点触,眼睫低垂下的视线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就跳跃得更加冰冷一分。她甚至能透过身体的震颤,“听”到那辆正高速开往藏云涧9号别墅的跑车引擎,带着属于孟昀独有的、精心调试过的特殊高频音波!近了!更近了!比这辆沉稳冰冷的座驾更快!
快了……
她的指尖,点下第七下。
藏云涧9号别墅。一场由内而外燃烧的盛大狂欢,被这倾盆而下的暴雨强行推向了高峰。
雨幕如注,稠密得几乎连成了厚重的银灰幕布,将庭院里精心设计的射灯和悬浮在别墅主体透亮玻璃幕墙后的、宛若宫殿般的灯火切割、扭曲、再重新聚合,光怪陆离。巨大得如同泳池的庭院水景池上方,昂贵的防水音响被开到了最大功率,动感强劲的电子乐混合着男男女女失控的尖笑和兴奋的嘶吼,穿透厚重的雨帘,在空旷的山涧形成扭曲怪异的巨大回响。
孟昀斜倚在二楼巨大的全景落地窗前,指尖夹着一杯年份极佳的香槟,浅金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缓缓旋转。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丝质衬衫熨帖的线条。他嘴角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浅笑,望着窗外楼下庭院水景池中那喧嚣混乱的场景。七八个穿着昂贵比基尼或泳裤的年轻男女在水里肆意翻滚,溅起巨大的水花。有人醉醺醺地拥吻,有人踩着浮排疯狂扭动,尖叫与哄笑此起彼伏。
他的目光在水池里扫过,最终落向那几乎被喧嚣和光影水花掩盖的池底。那极深的碧蓝瓷砖反射着人工强光,在最隐蔽的角落,一大块被打磨成浑然天成的温润白玉沉沉地镶嵌在池底深处,光滑如镜的表面反射着池面上跃动的人影和灯光。角度问题,上面刻着的字迹模糊不清,但那轮廓,孟昀记得清清楚楚。是沉蓝死后,他亲手取了她的一点骨灰,混合了……手术室里一些东西……融进顶级白玉原矿,费了大力气打磨嵌入池底的。就在那白玉嵌合的位置再下方,埋着当年从她胸腔里取出的那颗心,早已被密封在特殊容器里永久固化。那是他的私人藏宝室,是他功成名就的第一个华丽献祭。
“孟少!”身后传来一声娇嗲到骨头酥麻的叫唤,一个浑身湿透、曲线毕露的年轻模特端着两杯酒,蛇一样缠了上来,温热湿漉的身体紧贴着孟昀的后背磨蹭,指尖挑逗地在他胸口画着圈,“一个人看什么呢?多没意思……”带着酒气的温热吐息喷在他耳侧。
孟昀身体微微一僵,本能地想把这令人作呕的攀附推开。但瞬间,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病态满足感的阴翳。这女人滚烫鲜活的生命力紧贴着他,而他……掌控着……就在脚下……是另一个曾经鲜活过、被他彻底支配并最终凝固成永恒冰冷的祭品!一种混合着权力、毁灭和病态迷恋的快感瞬间压倒了生理上的不适。他放松了身体,任由那模特缠绕着,甚至还刻意地侧身,将手臂随意地搭在她光滑的肩膀上,仿佛在欣赏一件依附的装饰品。目光,却更加阴鸷地投向那块被光影水波掩盖的池底。
快了……他想着,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摩挲,像是在感受某种即将被碾碎的脆弱。只要江烬那边……那老鬼身体每况愈下,手术风险极大……但只要匹配度足够……那早已准备好的心脏容器……这处庭院,还需要一个更伟大的献祭,一个真正能代表他跨越巅峰的永恒象征!沉蓝?那不过是开胃甜点!他的终极藏品,将是江烬那颗价值连城的、掌握着庞大帝国的心脏!
“轰隆隆——!”
就在孟昀沉浸在这扭曲的快感中时,一道极其粗壮的紫色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别墅外铅灰色的雨幕!惨白的电光如同巨大惨白的枯骨手臂,瞬间将整个藏云涧映照得如同森然鬼蜮!那强光精确地刺透水波,映亮了池底那块巨大白玉光滑如镜的表面!
就在那惨白光芒划过玉面的刹那,两个清晰、饱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执拗劲道的繁体字,如同鬼画符般骤然显现——
挚!爱!
闪电只存在一瞬。但那被强光强行激活、投射到玉面上的两个血淋淋的字迹,却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孟昀的视网膜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翻滚的池水和喧闹的电子噪音,一股来自地狱阴风的透骨寒意,毫无预兆地炸穿了他的天灵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爪死死攫住,骤停!呼吸瞬间窒息!瞳孔在极度的惊骇中缩成了针尖大小!香槟杯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脱,砸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碎裂的玻璃和飞溅的金色液体打湿了他光亮的皮鞋脚面。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掉了脊椎骨,向后猛地踉跄了一大步,狠狠撞在冰冷的落地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张时刻维持着优雅风度的俊脸上,血色刹那退得干干净净,额头和鼻梁上瞬间覆满了一层冰冷的黏腻细汗!
缠绕着他的模特被他的剧烈动作惊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知所措。
“孟少?!”
“昀哥?!”
“怎么了这是?”旁边几个原本也在看景闲聊的朋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纷纷愕然围了过来。有人伸手试图扶他。
“滚开!”孟昀猛地挥臂甩开伸过来的手,力气极大,眼神深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扭曲!他像是被恶鬼附体,一把推开身旁的模特,也顾不得礼仪,整个人近乎是扑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冰凉的玻璃紧贴着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他死死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朝楼下庭院中央的水景池看去——
池面依旧在暴雨击打下翻腾着巨大的白色水泡,音乐喧嚣震耳,泳池里男男女女在雨水和池水里疯狂地扭动身体,仿佛刚才那道短暂而可怖的闪现只是他的噩梦!
然而!
就在他惊魂未定、强行压下那灭顶般惊骇的下一秒——
“轰!!!!!!!!!!!!”
一声比之前那道霹雳更恐怖、更沉闷浑厚、如同整座山脉在哀嚎中炸裂崩塌的巨响,从藏云涧别墅区北侧的山体方向狠狠地咆哮而来!整个大地在脚下疯狂颤抖!如同一条被重锤砸中七寸的巨蟒!坚固的别墅主体结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吊顶的水晶灯疯狂摇摆!昂贵的摆件和酒瓶“噼里啪啦”从置物架上摔落下来,碎得满地狼藉!全景落地窗的强化玻璃在剧烈的震动中发出即将碎裂的呻吟,恐怖的裂纹如同冰面蛛网在所有人脚下疯狂蔓延!
“地震了!”
“泥石流!是山洪泥石流!!!”
“救命——!!!快跑啊!!!”
别墅内外瞬间炸锅!刺耳的尖叫和恐惧到极致的哭喊瞬间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音乐!舞池里的人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蚂蚁,没头没脑地四处狂奔推挤,践踏着倒下的同伴,只想远离那窗户和门口!巨大的人流惊恐地撞向出口!
孟昀是被那股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掼在剧烈震动的落地窗玻璃上的!那冰冷的震颤与窗户外泥土山石瞬间崩解的巨响轰鸣一起砸进他的头骨!他的视线被剧烈的晃动切割得支离破碎,耳中充斥着建筑结构恐怖的呻吟和无数非人的嚎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没有去看那块池底的白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必须立刻逃出这间屋子!
他撞开身边所有阻挡的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獠牙毕露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朝着二楼旋转楼梯的出口方向疯狂扑去!
但!
就在他即将扑到楼梯口的那一瞬间—— “轰隆!!哗啦啦——!!!” 整栋豪华别墅那引以为傲的巨大透光玻璃穹顶结构,在连续的恐怖震动和上方倾泻而下的泥浪裹挟的巨大压力下,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塌碎裂!
无数巨大的、边缘锋利如刀、带着钢化玻璃特有裂痕的玻璃块,混杂着被泥水浸透变得无比沉重的水泥碎块、折断扭曲的钢筋,如同地狱开启的惩罚!在震耳欲聋的毁灭轰鸣声中,裹挟着万钧之力,朝着下方二楼这片区域狂泻而下!其中最大的一块如同锋利断头铡刀的玻璃残骸,撕裂空气,带着尖啸,朝着孟昀扑到楼梯口的身影当头斩落!
死亡阴影瞬间吞噬了他!
瞳孔放大到极限!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心脏!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呼——!”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水流如同高压水炮,毫无预兆地从楼下已经完全被浑浊泥水倒灌的水景池方向冲天而起!正好冲击在他侧面!那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撞飞出去!
“砰!” 孟昀的身体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水流狠狠砸在楼梯另一侧的、通往露台的雕花实木大门上!沉重的实木大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向内砸开!他整个人滚跌进冰冷的露台暴雨之中,全身骨头如同散架般剧痛!
几乎就在他身体被水流撞开的零点一秒后——轰!!!!
那块巨大的死神玻璃铡刀狠狠劈落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楼梯那一片价值不菲的地砖和下方的一排精致酒柜瞬间被砸得粉碎!混合着玻璃碎片和污浊泥水的残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冰冷的暴雨疯狂地抽打着露台上的孟昀,浇透了他昂贵的西装,浸透了他每一寸皮肤。骨头要散架般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身体。他躺在冰冷的暴雨和碎裂的地砖碎片中,挣扎着支起上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混着雨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落。还没从这生死一线的惊魂中反应过来,他那双被恐惧和雨水模糊的视线里,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另一幅画面——
就在露台之下——那巨大的庭院水景池!
别墅主体的大面积崩塌和山洪裹挟的巨量泥浆疯狂涌入,原本清澈的池水早已变得如同粘稠翻腾的褐色泥浆!然而,在暴雨中那几盏侥幸未坏、顽强投射光柱的射灯照射下!那片混浊浆水翻搅的中心!
一块巨大的、通体洁白的玉石!正被汹涌翻腾的泥浆冲刷着,从池底淤泥最深处翻滚上来!缓缓地、沉重地显露出身形!
那玉面光滑依旧!上面两个饱满、带着力透纸背的诡异执拗劲道的繁体大字,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刚刚用最滚烫的鲜血重新描摹过——
挚!爱!
在那两个触目惊心的鲜红大字下方!玉石最核心的位置!一道细小却极其清晰、带着浓重暗红色泽的裂缝,如同流下的血泪,从“爱”字的收笔处蜿蜒而下,直直撕裂了整块白玉!在那裂缝的尽头——赫然嵌着一颗已经被浑浊泥水包裹得面目全非、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器官轮廓的——人类心脏标本!
是他亲手封印的……沉蓝的那颗心!连同封印容器一起,碎裂了!
“呃——!!!”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极致惊惧和荒谬感的剧烈恶心,如同被重拳击中胃袋,在孟昀的腹腔里猛地翻腾起来!喉咙深处控制不住地涌起一阵痉挛!他猛地俯下身去,干呕起来!雨水、泥水、胆汁混杂着难以名状的巨大恐怖,冲口而出!
“轰隆隆!!!”
又一片巨大的泥浪裹挟着倒塌的树木和巨石,如同复仇的怒龙,狠狠撞上了已经伤痕累累的别墅主体!孟昀挣扎着抬起头,脸上雨水、泥浆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狼狈凄惨如鬼。眼中残留的恐惧还未来得及散去,就瞬间被更大的阴影吞没!一片巨大的、覆盖着厚厚泥土草根的岩层,在泥浆的推动下,如同被天神掷下的攻城巨锤,撕裂雨幕,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露台——朝着他毫无遮挡的身体——砸了下来!
那巨大阴影在他瞳孔中无限放大——
阴影覆盖的瞬间,他惊恐到变形的脸上,似乎闪过一道极其微弱、冷冽到极致的目光。来自高处!
“噗!”
不是坚硬的岩石撞击身体的闷响。
孟昀甚至感觉不到什么明显的痛苦。只是视野骤然被一片黏稠冰冷的黑暗彻底笼罩。浓重、厚重、腥甜。仿佛沉入了不见底的沥青沼泽,粘稠的泥浆包裹着他身体的每一寸,带着阴冷的压力死死扼住他的口鼻!
粘稠、冰冷、厚重、带着令人作呕泥土腐败腥气的黑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孟昀彻底吞噬。那泥浆灌入口鼻的腥咸冰冷触感,强行冲开他因恐惧而痉挛紧闭的咽喉,直达肺腑深处,比冰锥刺入更加恶毒!意识像是被投入冰冷的深海漩涡,在窒息和惊怖中被疯狂搅拌、拖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这粘稠的黑暗彻底绞碎沉沦的那一刹那——
噗通!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不正常的落水声,突然在他被泥浆彻底封闭的耳膜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片微弱的、带着诡异的、仿佛来自水底月光的柔光,在他被泥浆糊死的眼睑前缓缓晕开!
他努力地、用尽最后一点求生的挣扎意志,在粘稠厚重的泥水束缚中,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眼缝——
浑浊的泥水在他眼前翻滚着。透过那些翻滚的泥沙颗粒和水流形成的微光通道,他清晰地看到——
就在他身体正下方的、冰冷污浊的泥水深处——那块从池底淤泥中翻涌上来的巨大白玉!
“挚爱”两个血色淋漓的大字,正对着他的脸!
而更让他灵魂都被冻结、碎裂的画面是——
在那块被血色劈开的裂缝尽头,在那颗面目全非的心脏标本旁边,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截断裂的、森白的骨头!
是人的肋骨!
那断茬的形状……如同一弯冰冷的残月!轮廓无比清晰地倒映在他因极度惊恐而扩散的瞳孔中,疯狂摇曳!放大!
一种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完全超越生死恐惧的极致冰冷,如同亿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最后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永恒黑暗前的万分之一秒,孟昀那被泥浆覆盖、抽搐着的嘴唇,似乎极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那口型,却带着一种被玩弄到极致后的、扭曲的绝望——
像在无声重复某个魔鬼在耳边低语过的诅咒。
……
沉蓝依旧安静地坐在豪华轿车内。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泥石流和暴雨交织的毁灭光景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冰冷的神祇面谱。车窗隔绝了外面山崩地裂的巨响和无数凄厉的哀嚎,只有车子引擎稳定而低沉的运行声和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闷响,是这方静默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车子缓缓地滑过通往山下的唯一道路出口。
一片死寂。
外面山道崎岖,车辆被迫减速。就在经过某个因山体垮塌形成的巨大、浑浊水坑边缘时,车子极轻微地震了一下。
咚。
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皮夹子,从沉蓝那件过于宽大的囚服口袋缝隙中滑出,掉落在脚下昂贵的纯色羊毛地毯上。皮夹很旧,边缘磨损得厉害,样式普通。
沉蓝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目光从车窗外那片狼藉的、如同被巨人蹂躏过的泥泞山地收回,极轻地落在那只旧皮夹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探出去,极其缓慢地用两根指头拈起皮夹的一角。
翻开。
皮夹内侧夹层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叠了几折、颜色发黄、似乎放了很久的廉价格子信纸。纸面洇开一片早已干涸凝固、触目惊心的红褐色印记,像枯死的玫瑰。那是她前世入院手术前,偷偷用最后一点血写的……遗书?还是……最后一丝徒劳的求救?
她伸出冰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那张发黄信纸的边缘,在那片硬化的血褐色印记上轻轻擦过,仿佛在触摸一道早已冰冷、彻底干涸的伤口。动作轻柔到近乎飘渺。然后,指尖抵住信纸一角。
“嗤——”
非常轻微的一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却清晰得像撕开了一段早已凝结的时光。
那张承载着上一世最后一点卑微念想和绝望痕迹的、沾着凝固血迹的发黄纸片,被她两根手指捏着,极其随意地从皮夹里抽了出来。她甚至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车窗无声地降下一条窄缝。
一股冰冷、湿重、混杂着泥土、腐叶和浓重血腥味的暴风雨气息,瞬间如同恶灵般灌入这片被顶级香氛和冷气净化过的空气堡垒。外面的雨声、山体垮塌的余音,甚至隐约能分辨出的遥远哀嚎,一下子变得清晰可闻。
沉蓝面无表情地,伸出捏着那张发黄纸片的手腕,轻轻一送。
动作随意得如同掸落一粒尘埃。
那张印着干涸红褐色印记、承载着上一世沉蓝最后一丝卑微温度和全部绝望的轻飘飘纸片,刚脱离她苍白的指尖,就被窗外狂暴灌入的气流瞬间捕获!
如同一只被命运随手撕下的、微不足道的标签。带着上一世那个叫“沉蓝”的女人所有的爱恨、悲欢和屈辱挣扎……就那么翻滚着,被冰冷的雨水抽打着,被狂乱的气流撕扯着,消失在藏云涧9号别墅方向那片翻腾着、吞噬了一切人间痕迹的泥泞汪洋深处。甚至没有在浑浊的水面上留下一个瞬间的涟漪。
车窗无声合拢。
车厢内重归顶级静谧。冷气再次占据高地,清冽高贵的木质混合香缓缓覆盖了所有残留的真实气味。
沉蓝仿佛什么也没做过,重新靠回椅背。眼睑彻底低垂,浓密的睫毛在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沉郁的阴影,如同断线的蝴蝶死去的翅膀。外面天崩地裂的毁灭还在持续上演,她却如同隔绝在另一个次元。那只捏过纸片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放在扶手上,五指收拢,安安静静地压在左胸下方第四根肋骨的位置——那道新生的、冰冷的半月形疤痕之上。
隔音玻璃彻底关闭。外面的末日景象飞速后掠。车内,只有引擎平滑如丝绸的低沉运行声,以及……
那被彻底隔绝在外、依然顽强穿透厚重玻璃和顶级车体减震系统、如同大地心脉沉钝搏动般的——
泥石流覆盖一切的最终回响。
雨不知何时停了。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停在一片远离城嚣、似乎悬垂于城市半空之上、被冰冷钢铁玻璃构筑的巨大平台边缘。下方,是无尽的、在阴郁天光中沉浮的都市轮廓。
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隙。外面湿冷清冽的空气携着未散尽的雨水和都市边缘的泥土草木气息涌入。
车门打开。沉蓝下车。脚踩在坚硬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发出的微响瞬间被巨大的空旷吞没。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平台最前端那道孤绝的栏杆边缘。
“新的身份资料,”那冰粒摩擦皮革的低沉嗓音自身后响起,在空旷的平台上带着清晰而孤绝的回音。副监狱长周彪?或者身份完全不同的男人?看不清面孔,只有一道被黎明前微弱天光勾勒的挺拔剪影,倚在敞开的车门边。他的指间夹着一个极其纤薄的银色封套,边缘在稀薄的光线中反射出一线冷芒,如同淬毒的刀锋。“全新的身份档案,”他顿了顿,冰冷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某种既定事实,“完全由无痕量子密钥生成,接入星联最高权限数据库……除非你自己走到对方面前摘下面具……否则,没人能找到你。”
他手臂随意一扬。那只纤薄的银色封套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沉蓝脚边冰冷坚硬的金属平台上。
沉蓝低头。没有去看那个代表全新身份、足以打败任何逃亡命运的银色封套。她的目光,穿透稀薄的夜色,落在平台下方远处那片死寂汪洋的最中心——藏云涧9号别墅废墟的位置。那片区域如同被黑色污血浸透的巨大疮疤,扭曲变形的巨大泳池框架像一个裂开的黑色巨口。浑浊冰冷的泥浆污水已经静止,表面覆盖着一层油亮的浮渣,偶尔冒起一两个污浊的气泡,很快又破裂。
就在那淤泥深处……那块刻着血色“挚爱”的白玉碎片……连同那条断裂的肋骨……那个凝固的心脏标本……以及……那张被泥水彻底覆盖、早已化为纸浆融进烂泥的发黄纸片……所有能证明“沉蓝”这个符号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一切属于前世的爱恨嗔痴……都彻底沉没了。
连一个气泡都不会再有。
心口下方,那道冰冷的疤痕。之前一直灼烧般传递着孟昀死亡讯息的刺痛感,以及那些汹涌的复仇岩浆,在那张纸片彻底消失在泥水中的瞬间,仿佛也得到了最终的祭奠。所有激荡的情绪像是被巨大的冰海淹没,只剩下一种辽阔到虚无、沉淀了一切残骸后的……绝对的沉寂。不再有恨,不再有怨,不再有愤怒或满足……只有一道被彻底冻结的……渊。
那半月形的冰冷烙印……此刻如同一个仪式完结后残留的铭文。
沉蓝收回视线。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骨节清晰、过分苍白的手,拢了拢被冷风吹得更加凌乱的黑色短发。指尖冰凉而稳定。
她没有弯腰去拾那枚足以让她瞬间拥有崭新未来的银色封套。甚至连一丝犹豫和目光的停留都没有。
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就这样平静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辆奢华冰冷的钢铁堡垒,也彻底背对着脚下那片埋葬了无数秘密、最终也埋葬了她过去的污秽泥沼。
平台尽头,稀薄的黑暗如同浸透了水的帷幕。破晓前微亮的天光,已经撕裂了远方天际铅云的最后一层厚重边缘,刺穿了一道极细的、锋利冰冷的苍白口子。
沉蓝的身影,向着那片冰冷的光线边缘无声走去。赤足踏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没有脚印留下。
步伐不急不缓。方向不明。身影决绝而孤单,没有丝毫留恋,仿佛一道即将消融在黎明微光中的幽影。彻底隐没于城市钢铁丛林的巨大阴影,如同水滴汇入无尽冰海。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痕迹……在泥泞深处彻底冻结成岩。